江照影回过头,也是震惊地望向他所熟识的「辛老爷」。
「程顺,本官再问你一遍,谁才是真正的程耀祖?」薛齐动之以情,「事关程实油坊的继承大事,你也是程家子孙,理当让油坊回到真正的程家子孙手里吧?」
程顺茫然地望向屋顶,似乎在想着事情,好一会儿,就在众人以为他就要支撑不住而断气时,他蓦地掉下了两道老泪,使劲力气回握程耀祖的手,虚弱地道:「这……才是耀祖……」
「这一位又是谁?」
「丁、大、福……」他目光转为怨怒,咬牙切齿地道。
「你先前为何指认他是程耀祖,还唆使他告官拿回油坊?」
「我……我要油坊……那是我的……」
「所以,你为了从程喜儿手中夺回油坊,不惜找人假冒程耀祖以正名分,是也不是?」
「是……」
「丁大福!」薛齐严正地道:「如今已有你的娘亲和程顺指认,如果你不服,外头还有你乌泉镇的三个邻居证明你是丁大福。」
「这是陷害我啊!」丁大福怒道:「你们随便找几个人来诬陷我,更何况他摔昏头了,说的话哪能算数!」
「丁大福,你提醒本官了。」薛齐微笑道:「程顺,本官问你,是谁将你摔得头破血流?」
程顺目光忿恨,就放在丁大福身上。
「阿顺!」王氏突然扑到他身边,哀哀哭道:「不要!我求你不要恨他!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是他的亲爹,你不能害他呀……」
「阿娇,你……你说什么?」
程顺双目圆睁,震惊地直视王氏,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所有群众也是一片哗然,还有人摇头直叹报应。
「娘!你胡说!」丁大福也震楞住了,忘记隐藏身分,开口就道:「我的亲爹早就躺在坟墓了,你别把这个死要钱的老姘头当作我爹!」
「住嘴!」王氏气得不断拍打他的身子,「我是你娘,你的亲爹是谁我还不知道吗?」
薛齐没料到问案竟然问出程顺的私生子一事,他先将案情拉了回来。
「程顺,如今丁大福指控江照影杀害你,你是受害者,应该知道是谁推倒你,欲置你于死地,此人是江照影吗?」
「不是,阿照……他救我……」
「凶案现场只有两人,凶手不是江照影,那是丁大福了?」
程顺望向王氏,眼睛睁得大大的,口水吞了又吞,抖动不停的嘴唇困难地蠕动着,每个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他那呼之欲出的证词。
「大人……我……是我,我自己摔倒的……」
「你自己走路不小心,跌倒受伤了?」
「是。」
丁大福完全失了神,气焰尽消,呆若木鸡,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听着了!」薛齐拍下惊堂木,双目炯炯有神地道:「江照影伤程顺一案,本官查无此事,江照影无罪释放。来人啊,去掉他身上的刑具。」
喜儿高悬的心终于放下,她虚软地靠着小梨,喜悦的泪水流个不停。
衙役迅速解开江照影的镣铐,扶着他站了起来。
「江照影,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薛齐又和颜悦色问道。
「背后一道伤口是让丁大福所伤,其他是狱卒逼供。」
「逼供?」薛齐皱起眉头,直视知县,「录到口供了吗?」
「没有。」知县把自己缩成了乌龟,嗫嚅道:「犯人不认罪……」
「没有做过的事,小民不会承认。」江照影挺直背脊。
「知县大人,」薛齐冷着脸孔道:「程顺受伤一案,应该是一件很好查明的案子,可你不但不查验程顺的伤口,只采丁大福一面之词,欲将江照影打入死罪,你到底是存什么居心,非得置他于死地不可呢?」
「这……」知县完全说不出话来。
「莫非有人掌握油坊的绝大利益,也知道丁大福假冒程耀祖一事,所以给你好处,要你藉机杀江照影灭口以保住己身利益?」
「不是,大人,绝对不是啊!」
「至于此人是谁,本官还会再查明。」薛齐目光梭巡在众人之间,最后落在侯万金脸上。
任是侯万金平日威风八面,也被那威严气势给震得低下了头。
薛齐又道:「丁大福,你假冒程耀祖,意欲夺取程实油坊,又诬陷江照影杀人,即刻收押监禁;程顺,你谋夺侄女财产,原应一并收押,今念你年老伤重,令你返家休养,另由县衙派人严密监管;程大山,程大川,要是你们父亲有个万一,本官唯你们是问!至于程实油坊的所有权仍归返程喜儿,请书办立即改立房契文书。退堂!」
「老天有眼,喜儿,程家的油坊回来了!」程耀祖仰头看天。
「是回来了!」喜儿也是心情激荡,完全没听到众人的道喜声,双眸只能放在「回来」的江照影身上。
他步伐略为不稳,脸色苍白如纸,但那熟悉的沉稳神情依然不变。
「照影!」她赶上去扶他,激动地握紧了他的手臂。
他静静地凝视她,没有血色的嘴角缓缓向上扬起,逸出一道她所看过弯度最大、最为俊朗、也是最为温柔的笑容。
笑意还挂在脸上,蓦地他两眼一闭,高大的身躯就倒了下去。
「照影!」喜儿吃惊大叫,立刻以肩膀撑住他,不让他倒地受伤。
拥抱他沉重的身子,摸到他流血的伤口,她的泪水立刻迸出。
不!不能哭,他护卫着她,护卫着油坊,他能为她撑起一切,她也一定会为他撑过最后的难关!
第十一章
房间灯火通明,喜儿为床上昏睡的江照影拉妥了被子。
「是我懦弱,不敢早点回来。」程耀祖站在床边,幽叹一声,「我当年忤逆爹娘,犯下大错,在外头十余年,干尽坏事,吃过不少苦头,这才悔改重新作人,可我是没脸回家见爹娘了。」
苍老的脸孔刻画出一道道深陷的皱纹,不见当年逞凶斗狠的戾气,而是如实地描绘了一个老人飘荡的一生。
「耀祖哥,你坐下来吧。」喜儿拿了凳子给他,也微笑吩咐站在一边的辛勤,「辛勤,别老站着,你也忙一天了。」
「是的,姑姑。」嘿,他现在多了一个姓,叫作程辛勤。
程耀祖陷入回忆里,眼眶泛红,又道:「我后来做马匹买卖生意,有机会打从宜城经过,但我不敢进城,总叫勤儿进来买麻油,再自个儿偷偷地到山头上坟……」
喜儿静静听着,起身从柜子里捧出一个黑檀木盒,郑重地掀开盒盖,双手拿出一本厚纸装订的册子。
「耀祖哥,爹娘是希望你回来的。」她摊开了最后一页。
上头原失被划掉的程耀祖三个字,不知什么时候又填了回去,字体歪斜、笔画颤抖,程耀祖看得痴了,雨行眼泪就落了下来。
「这是爹过世前几天,要我扶他坐到桌前,亲自拿笔写下来的。」
「爹啊!」程耀祖老泪纵横。
辛勤紧张地站起,不知所措地轻拍父亲;喜儿仍是安静坐着,让老哥哥哭出他郁结三十年的痛苦。
直见他抹了眼泪,她才开口道:「耀祖哥,回来住下吧。」
「我可以吗?」程耀祖哽咽地问道。
「你不也跟辛勤说过,你想落叶归根,可你不管到哪儿,买的庄院再大,也都不是你的家乡,油坊才是你的家啊。」
「我……可以吗?真的可以吗?」程耀祖一再地问。
喜儿含泪笑道:「怎么不可以?你是我哥哥,当然可以回家住了,除非你嫌弃这儿窄小,住不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