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实油坊第三代主人程顶生有二子,老大程耀宗老实刻苦;老二程耀祖却是吃喝嫖赌,难以管教。三十年前,血气方刚的程耀祖与人一言不合,殴伤对方,被下入狱里,程顶为了亲生儿子的活路,想尽办法打点贿赂,将他保了出来,谁知他一出狱就去找「仇家」,又将人揍个半死,在偷走油坊银两时被父亲发现,还出拳打伤父亲,连夜远走高飞。
程顶又是震怒、又是伤心,却仍得为这个不肖子担下责任,花了巨额银两摆平官府和伤患之后,程顶夫妻心灰意冷,将程耀祖的名字从族谱涂掉;从此,没人敢在他们面前提起程家老二。
岁月流转,当初被揍到剩下半条命的混混早已不知去向,接着老大耀宗过世,喜儿到来,精纯如黄金般的麻油依然一滴滴流入榨桶,不因人间的悲欢离合而有改变。
怎知三十年后,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净的程耀祖竟然回来了!而且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一张状子递到了县衙,要求拿回属于他程家的油坊。
有关耀祖二哥的事,喜儿在父母过世后,已经听曾掌柜提过了,那时候曾伯伯告诉她,耀祖大概死了,就算没死,也没脸回来……
今天油坊的生意有些冷清,大家都跑去县衙听判,喜儿静静地坐在掌柜桌前,听几个被搀扶过来的家族长辈聊天。
「呜,他是耀祖没错啊!」八十五岁的叔公老泪纵横地道:「天可怜见,三十年了,阿顶的亲生血脉终于回来了。」
「五十岁了,耀祖没以前俊秀了。」九十岁老眼昏花的舅公也叹道:「可人怎能不老啊,阿顺小时候也圆滚滚的,可爱极了,怎知老了就变得像唱曹操、杨国忠似的,丑了!」
「昨儿县衙找我问话。」最年轻的七十八岁堂伯费力地转着脖子,「虽说阿顶过世前找我们作见证,将油坊传给了喜儿,可我想想还是不对,喜儿根本不是程家人,如今耀祖回来,说什么也当还给耀祖啊。」
「小姐,你听!」小梨来到喜儿身后,早就气坏一张俏脸。「他们当初痛哭流涕答应过老爷的,如今老得忘性了。」
「小梨,没事的。」喜儿微笑拍拍小梨的手,拉她坐下下来。「二哥回来,我很高兴,爹娘在天之灵也一定很安慰。」
「可他不回家认祖归宗,却跑去告宫,摆明是要夺走油坊啊!」
「再怎么样,他总是爹的儿子,也是我的二哥。」
喜儿抑下不安的心情,捏紧手心里的巾子,尽量不去胡思乱想。
无论有天大的难处,她都得一个人去面对、去承担,那是江照影离去之后,她所学到的最大功课。
很难,也很辛苦,但她不再哭泣,而是将这条珍藏的巾子带在身边,每当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她会拿出来看着、抚着,好像又看到阿照对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有我在,请小姐放心。
她将巾子贴在心口上,轻轻地闭上眼睛,脸上也逸出柔美的笑靥。
「小姐!小姐!」跑去听判的油坊伙计跑了回来,还在气喘吁吁,便已气愤得破口大骂,「县太爷一定收了钱,竟将油坊判给二少爷!」
喜儿睁眼,心口陡地一个剧跳,立刻回到现实。
「啊!二爷带着二少爷往这边过来了。」又有人喊道。
不到半刻钟,门口便黑压压地来了一群人,有程家众亲族、有关心油坊的客户和邻居,更有许多看热闹的老百姓。
喜儿保持镇定,第一次见到了身材像个大油桶似的程耀祖。
「二哥,你回来了。」她主动迎向前。
「谁是你二哥?」程耀祖上下看她一眼,嘴角一拧,轻蔑地道:「长得完全不像程家的子孙嘛,爹怎么搞的,竟将油坊给了你!」
「你也不像老爷啊。」小梨气不过,回嘴道:「老爷高高瘦瘦,仙风道骨,你又矮又胖,像头肥猪——」
「小梨!」喜儿忙握住她的手,以眼神示意不让她说下去。
「你又是谁?竟敢跟你二少爷这样说话!」
「耀祖,你瞧见了。」程顺不胜欷歔地道:「她就是你妹妹的丫头,怎样的丫头就有怎样的主子,你现在知道叔叔的处境了吧。」
「叔叔,你们当真让她欺负了?」程耀祖转向喜儿,愤慨地道:「果然我告官是对的,否则连我这个亲生儿子也回不了家啊!」
「二哥,不管你告不告官,油坊都是你的。」喜儿心平气和地道:「你刚回来,有关油坊的事,我再跟二哥……」
「你可以走了。」
「什么意思?」围观群众一阵哗然,油坊伙计们更是惊怒交集。
程大山凉凉地道:「二哥的意思是,喜儿妹妹,油坊留不住你了,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程大川皮笑肉不笑地补充道:「爹和二哥很好心的,他们会给你十两银子盘缠,你可以带走你的细软,但不准拿走油坊的任何钱财。」
「可恶!」阿推冲了出来,扯了程耀祖就想揍人。
「阿推,不要!」喜儿惊慌地抓住阿推的手臂。
其他伙计也立刻扯住阿推,程家亲戚则拉回程耀祖,双方人马齐齐瞪住对方,剑拔弩张,山雨欲来风满楼。
「反了!反了!」程耀祖不满地拍了拍两手袖子,「我以前在的时候,伙计都得低头听话,哪敢对主子动粗?」
「你们欺负小姐,我第一个就反!」阿推又是大吼,挣扎着向前。
「叔叔,将他辞了吧。」程耀祖冷冷地道。
「二哥,不要!」喜儿一惊,立刻就道:「阿推还要养家活口,求你不要辞退他,我走就是了。」
「小姐!」所有伙计惊叫出声。
「是啊,耀祖你先别生气。」程顺这回倒跟喜儿意见一致。「这些都是老经验的伙计,油坊还得靠他们撑着呢。」
「叔叔你不说,我差点忘了。」程耀祖头拾得高高的,摆出威严倨傲的神色道:「所有伙计听着了,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们的主子,以前你们拿多少工钱,我再加一成给你们,大家可得好好给我干活儿,只要油坊赚钱,我程耀祖绝对不亏待各位。」
「我们不要钱,不能赶走小姐!」伙计们高声怒吼。
「有钱还不要?!」程耀祖脸色十分难看。
「我们不要!小姐走,我们也走!留一座空油坊给你好了!」
看到平日一起努力干活的伙计们为了护卫她,不惜脸红脖子粗,扛上未来的主子,喜儿捏住掌心里的巾子,心在颤抖。
打从二哥告官开始,她就有心理准备,她可以将油坊双手奉还给二哥,不求其它,只求陪同二哥一起守住爹娘留下来的油坊。
油坊对她而言,不是产业,也不是金钱,而是身为程家女儿的「家」;但伙计们不一样,他们必需仰赖油坊挣钱,背后是一百多口人的身家性命,她绝不愿因她一人而毁了他们的生计。
「大家听我说。」她心怀感激,眨了眨泪湿的眼睫,露出笑容,仍像平日柔声细语地道:「你们有妻儿、有父母,还有的要攒钱娶媳妇儿、盖新房子,油坊的活儿是粗重辛苦些,可只要认真做,就有一份稳当的收入,大家留下来,听二爷和二少爷的话……」
「小姐,没有你,油坊做不下去啊!」栗子进出眼泪。
「我平常怎么教你们的,照做就是了。」
「小姐,你去哪里呀?」又有人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