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请坐。」江照影让了身。
喜儿没有坐到掌柜椅子上,而是直接坐到桌边的凳子。
江照影怕她坐不稳,就站在她身边护着,递过帐册,解说道:「这是上半个月的帐目,一共是七十八笔应付款,共计一千三百五十两,还有九十六笔应收款,共计二千五百六十两,请小姐过目。」
帐册摊在桌上,喜儿瞧了两行,揉了揉眼睛,又抬头问道:「一些紧急的事儿办完了吗?」
「办完了。几家催油、催帐的主顾,下午我都请弟兄们送去了,详细帐目在这里,包括铺子里的交易,今天一共结余一百三十七两五钱八分六厘的银子,我都锁在柜子里了。」
「呵!」喜儿露出浅浅的笑靥,摇头道:「阿照,我现在脑袋像团芝麻糊,你跟我念这些数字,我是越听越糊涂啊。」
「小姐,还是请你回房睡觉。」
「我睡两个时辰了吧,就再也睡不着了,想说过来理理帐。」
「小姐交待我做的事,我会尽快做好,请小姐不必担心。」
或者,小姐仍然不放心他,依然要亲自过来查帐算钱?
江照影抑下心底莫名涌起的空虚感,他被人误解惯了,就算小姐再找另一个人来监督他,或是取而代之,他也无话可说。
「这是我的印章。」喜儿从衣袋下掏出一个绣花小锦囊,放在桌上。「我力气乏,你帮我盖个印,当作我已经看过了。」
「可是,小姐……」江照影迟迟不敢接过去。
「等我身体好些,自然会仔细核帐,现在你能做的,就是帮我。」
「是,小姐。」他慎重地拿起小锦囊,倒出一方玉石印章,再沾了印泥,在帐本结余金额的位置盖下「程喜儿」的朱红印记。
这份信任感也将他胸口那块空虚的地方瞬间填实了。
「我还要跟小姐报告,我打算明天起三天,作坊的榨油活儿歇工半天,请所有的伙计出去送油、进料、收款、付款,这才能尽早处理完上半个月搁置的事情,小姐你看这样妥当吗?」
「好。」
「小姐,我想……你应该请一个经验老到的掌柜……」
「喔?」喜儿仰头看他,那双略显惺忪睡意的大眼亮了一下,嘴角扬起轻笑道:「阿照,你坐下来呀,你那么高,又老站着,教我老抬头看你,我很累的!」
「是。」在小姐面前,他很本分地下去坐掌柜的椅子,而是去拖了一把凳子坐在旁边。
喜儿看他一板一眼的动作,也顾不得倦意,轻声笑了出来。
「不管我教你什么活儿,你都能掌握到窍门,一学就会,你这么聪明,又念过书,所以我知道你一定做得来掌柜的工作。」
「这……」
「好了,从今天起,你就是程实油坊的掌柜,别再给我推辞了。」
「是。」望着小姐疲惫却期待的黑眸,他也无法推辞。
喜儿又朝他一笑,顺手拿起桌上的算盘,拨了拨珠子,心思一下子就转到这里。
「我真没想到你会打算盘,我告诉你喔,小时候,爹教我打算盘,曾伯伯考我算盘,考得好,娘还会煮一颗蛋给我吃……」
睹物思情,她怔忡看着算盘,脸上的笑靥缓缓褪去,声音渐渐地哽咽了,豆大的泪珠也随之掉落桌面,形成两洼小水潭。
水潭还在慢慢扩大,她再也克制不住压抑多日的泪水,低声啜泣。
「可他们一个个走了,娘不在,我还有爹;爹走了,还有曾伯伯帮我撑着;现在曾伯伯也走了,叔叔和堂哥又想抢走油坊,他们天天烦我,我是晚辈,实在不知怎么应付……」
那滚落而下的泪水有若山洪爆发,重重地冲刷着江照影的心坎。
不!他怎么会为小姐心痛呢?这是小姐的家务事,他当伙计的只要干活赚钱,谁来当油坊的主人,都不干他的事。
他握起了拳头,重重地压在膝盖上,只能静静地看她流泪。
「还有,油坊也仰赖着我维持下去,我一定要顾到大家的生计,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坚强地扛起来……」她嘴里说着要坚强,那泪珠儿还是不听话地滴滴落下。
这是他所没看过的小姐,或者说,这是小姐不为人知的脆弱一面,平常她总是笑脸迎人,从容自在地应付各种人事;然而,她毕竟也只是一个年方十九岁的姑娘家,在他十九岁时,恐怕还没有她的成熟懂事吧。
「小姐,有我在,请你放心。」他脱口而出。
喜儿心头一跳,抬起泪眼,望进了一对深深凝视她的黝黑瞳眸。
有他在,她可以放心了——这是一个男子亲口给予她的承诺。
她痴痴地看着他,因着他的话,她全身有如笼罩在一股暖意里,将惶恐孤独的她给煨得暖和了起来;而且,仿佛只要继续凝望他,她就能全然地依赖他,全然地放心……
平安欢喜的泪水款款流下脸颊,心情全然平静。
「小姐?」江照影倒是紧张地唤道。
「啊!」喜儿发现自己又哭了,忙用袖子抹了抹脸,强笑道:「唉,我没事,有点累,该回去睡觉了。你也早点睡,办不完的事明天再说。」
「小姐,请小心脚步。」江照影立刻站起身子,跟在她身后。
「对了,这个给你吃。」喜儿停下脚步,从衣服口袋拿出一团东西,她小心地捧在左手掌心里,再用右手指尖轻轻掀开巾子,露出一块枣泥核桃糕、一块芝麻雪花糕。
两块糕饼香味扑鼻而来,江照影却是绷着脸,不好意思去拿。
「这是小梨怕我半夜肚子饿,帮我准备的点心。」喜儿捧好点心,抬头看到他那「欲吃又止」的表情,笑道:「我本想拿来这儿,吃了好有力气熬夜,现在换你忙,你就拿去吃吧。」
「谢谢小姐。」
江照影正待伸手去拿,一低头,看见点心摊在她的手掌上,脑海里瞬间闪进了某种熟悉的感觉。
活了二十九年,他生命中发生过太多大大小小的事,但很多事情在转眼间就让他忘了,再也不复记忆。
就在此刻,他苦苦思索着那份熟悉的感觉,又将目光移到她的睑。
因为她比他矮,所以总是仰起脸看他,而就在这张清丽的脸蛋上,有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还有一种极为认真又执着的神情,好像给的不是小小的两块糕,而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小姑娘以这样的神情捧着铜板、玉镯子,说要帮他……
「阿照,拿去吃呀。」
「你……」
「我怎么了?」喜儿很想摸摸脸颊,她知道自己眼皮红肿,又长了黑眼圈,模样儿丑是丑,但也不至于让他好像见了鬼吧?
「嘻!」她展露笑靥,睡意全消。「阿照,你的眼珠子怎么了?好像快要掉下来了,快,拿去吃呀。」
记忆串连,还有一个笑嘻嘻吃着酸橘子的小女娃,她全身脏兮兮的,活像个泥娃娃,唯独两颗亮晶晶的眼睛眨呀眨的,清亮如天上的星星。
「你叫喜儿!」他惊讶地喊了出来。
「你到现在才知道我叫喜儿啊?」她更是好笑地看他。「你耳朵长哪儿去了?大婶们来打油,成天喜儿长、喜儿短的,你全没听见?」
「你的名字——」江照影语气更加激动,「是我取的!」
「你想起来了!」
喜儿惊喜地看他,不只是他记起了她,更有他那想起过去而显得自然、愉快、放松的表情,完完全全回复了昔日四少爷的俊朗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