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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弱水顺从地跟著指示,坐上人力车,车行之际,她攀在座缘道了句,“多谢舅爷。”

  齐雪生哂笑。

  他今天又开了眼界,听亲姊何太太说过,秦弱水自小随师塾任教的父亲熟读经书,上过两年教会办的新式女学堂,琴棋书画也都有涉猎,算是养自书香之家,没想到性子如此刚烈,他远远见她挥掌,一时真不敢置信。

  “当街打男人,真有你的,你的麻烦还在后头呢!”

  她不动声色,不再回话,随著车行晃荡,喃喃自语,“都瞎了,还不够吗?”

  阳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春意已浓,她的心仍留在冬日,连绿芽都探不出头。民国十多年了,听何平说,现在女人也要自立自强,不该再依附男人和礼教,都该寻求自己一片天,许多女人都能到外头上大学读洋书了。

  她今年二十一了,会有那么一天么?

  第二章

  齐宅书房里。

  齐雪生看著厚厚的一叠帐册,眉也不抬,对端茶进来的妻子道:“叫帐房进来,我有事。”

  “雪生。”她放下茶,欲言又止,杵著不动。

  “有事?”长眼微掀望去。

  她噘著红滥滥的唇,一股气转瞬泄去。

  齐雪生就是如此,从未见他对她温言软语过。当初她若不是见他相貌堂堂,还上过大学,家世也好,否则严家门槛快被媒人踩平了,她也没轻易允诺下嫁,谁知她真走了眼,他作风比齐家老爷子还硬,很少把她的话当一回事。说穿了就是为了齐老太太的抱孙心切,他二话不说娶了她,虽然偶尔陪陪她出门看戏是有的,但常常半途就走了,待在商行的时间比在家还长,她抱怨过几次,他提眉回句:“你想嫁个浪荡子吗?”她胆子也没了,从此不敢再提。

  想想她三年未孕,半年前他虽末应齐老太太殷望收妾进门,却也很少留连在她房里,生活习惯并无改变,照样早出晚归,她的待遇未有不同,她不该有埋怨。但齐家人多嘴杂,若不趁早打算,纵使娘家实力殷厚,她在齐家要抬头也难了。

  她提振一口气,婉笑道:“雪生,我听说,城东有个洋医生,医术挺行的,改日你能不能陪我去看看,也许孩子的事能有个眉目什么的——”

  “我不急,你急什么?”没细听完,他手一挥。“现下这样不是很好,没有孩子牵绊,你想回娘家就回娘家,想看戏就看戏,我都不反对,别再听你那些姐妹淘出些浑主意,这件事别再提了,叫帐房进来!”

  她十足发傻了好一会儿,益发不理解眼前这个男人,他镇日忙于齐家产业,不是为了自家打算?没有香火,这些产业不迟早落入其他手足手里?她还能指望谁?他状似仁厚不逼她,却也不似出自对她的缱绻之情,倒像怕麻烦似的,他到底想要什么?

  “杵在那儿做什么?”他再次扬声。

  她僵了僵脸,快速掩上门走了。

  他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合上的门,又埋首在密密麻麻的数据中。

  半晌,敲门声响,他应了声,瘦削黝黑的中年男子快步进入,在他左前方站稳,沉声道:“老板,我差人查了,兴禾发那事的确是姓袁的做的手脚,他撂下话要张扬他们的酒有问题,喝死了人,让他们一坛酒也卖不出去,兴禾发老板才毁了您的合同,比市价低一成将酒厂卖给他。二爷,这事儿就绕过弯别再和他计较了,他背后有人挺著,什么手段使下出来?我怕老太太担心——”

  “知道了,齐家不差那个酒厂,只是让了他这回,他倒以为吃定了齐家了,我担心的是以后。”他咬了咬下唇,定眼看著帐房李兴。

  “这小人有了靠山可得意了。”李兴摇摇头,脱下圆盘帽。“葫芦里也不知卖什么药,竟然向那个姓刘的土阀出馊主意向何家提亲去了,刘司令平日眠花宿柳,三妻四妾,不过是一时新奇想玩玩罢了,哪安什么好心?可万一推辞了,刘司令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何家未来麻烦可多了。”

  “慢著!提亲?”他一瞪眼,颇为震讶。“小帆才几岁?他吃了什么糊涂药了,这事也说得出口?”

  这袁森存的是什么心?唆使靠山和何家结亲莫不是想对付他?何帆一个十五岁的女娃儿,刘司令下会凭戏院一面之缘心血来潮看上她,他又想使什么阴招?

  “我当何太太已经告诉您了。”李兴也讶异著。“这事说来费解,他瞧上的不是何大小姐,是寄住在何家的远亲秦小姐,听说几个月前盲了眼。刘司令何时大发慈悲不顾人家的残疾了?我可不相信土匪头会善待秦小姐,虽然秦小姐相貌不差,人也知书答礼,毕竟眼睛不方便,嫁给他可大大不妥;况且也不是以大房之名进袁家,一个姨太太罢了,准是被糟蹋了。”黑脸重重叹口气。

  齐雪生抬起眉,定睛看著帐房,确信自己没有听错,闷不吭声了好一会儿,闪著明暗不定的眸笑道:“这浑球,果真是冲著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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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握紧了笔管,笔尖沾满了墨汁,悬在半空中几秒,才落在毛边纸上,但仍歪了准头,颤抖的笔画掩饰不了她波涛汹涌的心绪。小鹃抓住她湿冷的手,拿走手中的狼毫笔,困难的出声抚慰:“小姐,别担心,太太还没答应呢!”

  她眨眨眼,无论怎么用尽力气,黑暗一片的世界没有改变。这一刻,她是渴望奇迹的,不必赐给她雄厚的家世抵御外力,只要一双透彻的视力,她就能远遁,左右自己的命运。

  “那本楞严经呢?拿过来,继续上一次的段落念给我听。”她端坐著,动也不动。

  “小姐,您午饭还没用——”小娟迟疑了一会,知她没胃口,转身拿起矮柜上的线装佛经,翻开夹著书签的那页,朗声念起来。

  不必太久,这些经文就可以让秦弱水平静,她跟了秦弱水一段时候了,知道她的脾性,秦弱水从不轻易显露心事,她深知寄人篱下的分寸。

  “汝修菩提,若不审观烦恼根本,则不能知,虚妄根尘,何处颠倒……”

  秦弱水聆听著,眼睫下垂,那些字句左耳入,右耳溜出,她想起了袁森淫荡的声音、袁森的气味、袁森的手,一遍遍的刺进她的心,盘桓不去,所谓一丘之貉,他的靠山不会高明到哪里去。

  她禁不住闭上眼,她怎能在这样的狎近下苟求平静的生活?眼不能见的她心却透亮,近年来家业大不如前的何家不会护著她和刘司令交恶的,她亦不能成为累赘,或许,她该和父亲一同葬生在那晚的大火中的。如今,她能否有重新选择的机会,而不必如风中飞絮,命运难定?

  她五指握拳,额际渗出薄汗,朝小鹃道:“别念了。小平兄妹呢?”

  小鹃诧异地止了声,回道:“各自到学堂去了。”

  “老先生和太太呢?”

  “先生出门去了,太太在等齐家舅爷来。”

  “舅爷?”她垂目凝思,想起了那总是透著不耐烦的男性沉嗓,突然眨了眨眼,“小鹃,舅爷是怎样的一个人?”

  “舅爷吗?”小娟歪著脑袋,“听帆小姐说,她这个舅舅挺没趣的,除了商行,什么都不关心,她那舅妈进门三年没生出一男半女,他也不肯再纳侧室,齐老太太为这件事很不高兴呢!不过小帆小姐说,他是个好人,做生意从不占人便宜或要手段,只是毕竟本来是读书人,有时和那些老板们打交道挺没耐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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