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的外交官生涯,让雅倬褪脱了嬉皮气,昔日崇尚自然、无拘束的美好年代,只能当作是心中永恒的回忆。
雅倬叹了叹气。“走吧,进屋再说。”走了几步,他停住,想起一件事,回望松流远。“你那个‘养子’呢?”无间断的友谊联系中,松流远曾提过收养恩师独子的事——婚就为自己搞了一个“父亲”身分。
“‘年轻爸爸’这可炫了。”雅倬语气认真,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故意调侃。“该说你有半点好运吗?”
松流远挑眉。这是什么好运?“多明我从没当我是他的养父,我们像朋友。”他淡淡地道。
“你说那个孩子跟代代一样大?”雅倬半问,只是想再确定。
“今年满十七。”松流远脑海想起那个驾驶小船的十岁女孩……也十七了——大窗那抹倩影,的确姱修,有个成人模样。
“十七岁——难搞的小大人年纪。”雅倬皱了皱眉头。“男孩倒好,你这个‘年轻爸爸’尽可能享受与你的男孩打球、亦父亦友的乐趣;如果是女孩,别说打球了,你随时得小心翼翼对待她的敏感与纤细……能说你不好运吗?”
松流远笑了起来。“看样子……代代给你找了不少困扰——”
“我哪有!”一个声音介入。
男人看不到来人,面面相觑。
“雅代——”雅倬连名带姓,缓声叫道,磨著耐性一般。
女孩就是要等男人没了耐性,才愿露脸。“我哪有困扰堂哥。”一只莫卡辛鞋击中松流远头顶,落到地上。
松流远抬头。
一根不知打哪儿延伸出的粗实树枝,高悬在空中,压穿榆树荫。阳光洒在枝叶间,与雨珠融合,随风粼闪。仰望的角度,正好迎视筛落的光印子,松流远不觉眯细双眸。粗实的树枝上,站著一名穿著纯白罗马式罩衫、合身黑色九分裤的女孩。
“代代?”那女孩真的已长这么大了吗……松流远难以确定地辨识著树上的人影。
她俯著一张逆光的脸庞,皮肤很白,越是逆光越是显白,对比著卷云似的垂肩黑发与红唇。她美眸坚定,唇角上扬,不是在笑,像个阴柔的俊美少年,身段纤瘦高,站在下方看她,更感觉她俐落、轻盈、冷凝清艳而意气风发,使人强烈想起“欧兰朵”。
“雅代!你在上面做什么?”雅倬叫道,语带命令。“下来!”
女孩昂起美丽的下颏,睥睨男人,脚一踢,另一只鞋啪地落下。
这次,松流远把鞋接个正著。
“雅代!”雅倬怒意明显。“你再不懂礼貌——”
女孩不听训,旋身移动,跳往树枝末端衔接的屋子二楼露台,倩影消失在密枝叶丛里,嗓音幽雅恬然地传来:“Casa mia——”
男人愣一下。
松流远哈哈笑了起来,说:“这不就来了——”
“没规没矩……”比他当年更耍野。雅倬摇摇头,望著城堡似的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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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栎种在屋子左前侧,是棵老树,枝干开展如天,密叶一团团似云朵,代代叫它“遮蔽的天空”。这树大得不像话,不仅探进屋子二、三楼露台,甚至直压榆树行列,从门厅到榆树丛中间的喷水池小院,大半笼罩在白栎树荫里,风一吹袭,槲果叮叮咚咚地落,下雨一般。
雅倬想砍掉这棵白栎想很久了。大概是代代十二岁那年吧,这女孩看了什么书,有样学样,一跟他闹别扭,便从露台爬上这棵树的枝叶里,躲个两、三个钟头不出现。他担心她人小腿短不灵敏,曾经爬进结构繁茂的树身,结果搞得一身虫咬,误踩嫩枝坠落地,半晕眩躺在草地上时,就见那小丫头坐在树上,摆著双腿,一脸嗤笑、不屑似的表情,冷睨著他。
“我早想砍了这棵树。”雅倬领客进屋,边走边说著。“今天更觉得该砍……代代实在太没礼貌——”
松流远扬唇一笑,捡了两颗,放进左手拎著的莫卡辛鞋里,一只鞋一个。“你砍这棵,她一样会爬其他棵。”
“她是个野妞。”雅倬低咒,揉揉额角,拾级走上门厅。“你养子也令你头疼吗?”开门前,他才又想到少年未现身。“他到底有没有跟你来?”
“在车上。”松流远回道。
雅倬眉一挑,旋身欲下阶梯。
松流远挡住雅倬。“多明我很少熟睡,我想让他好好睡一阵,晚点再叫他。”
雅倬撇嘴。“真是个好父亲。”他回身,打开实木中嵌锻铁花格的双边屋门。
门内,正对门口的玄关墙面挂了两张落地画毯,色彩鲜艳,像春联,画毯中间、倚墙的玄关桌上,插了一大盆蔷薇花,可能有上百朵。少女出现在桌边,歪斜著头,长发倾搭在一边肩上,美眸灿亮,有那么一点纯真……
松流远凝神,沉吟,语调慢慢地说:“你也把代代照顾得很好——”
“你也保养得不错。”少女开口打断男人的嗓音,美眸不客气地将男人从头到脚审视一番——跟印象中一样,高个儿、健实、微乱的黑色曲发、魅力男星般的五官。“一点都没显老。”
松流远微诧 纯真是假的 这俊丽少女正展露著淡淡的挑衅呢!他瞅她,深邃的双眸沉着笑意。“我才三十三,没能让你看见白发、皱纹,真抱歉,代代——”尾音刻意下沉。
讨厌的男人——匿称她时,像在对孩子说话一样。雅代抿直唇,悻悻然。“好久不见。流远‘老师’——”堂哥说过他这几年在什么无疆界学园任教,他最好别把她当他的学生看!
“有什么需要指导吗?”松流远笑著,露出洁白整齐的牙,一副亲切模样。
雅代蹙额。“我才不需要你指导。”
“是吗,那是我误会了——”松流远收敛笑容。“你那么用力称呼我‘老师’,我以为你迫不及待想成为我的学生——”
“流远,你最好别给自己找麻烦。”雅倬插话,踏上大理石地板,盯一眼雅代的光脚丫。
她的脚形纤长、白皙,指甲美巧,淡淡的天然粉红,足踝也生得优雅完美犹似女性腰部线条、颈部线条。松流远把目光停留在雅代裸足上过久,使得雅代局促、发窘。
“鞋还我。”她催讨。
松流远回神,递出莫卡辛鞋。“你的脚像小女孩一样稚嫩——”
雅代飞快接过手,冷睇他一眼。
松流远微笑,随雅倬往里走。未了,再回首。“对了,代代 ”长指摩摩浮点青髭的下颏,他说:“你倒是‘老’了很多。”
什么雅代神情一震,转头瞥视。男人已进客厅,玄关独剩他低低嘲弄似的笑声余音。她忿忿地将鞋套上脚。“噢!”叫了一声,取下鞋,倒出一颗槲果,以为是偶然掉进去的,没想到另一只鞋里也滚出一颗。
她瞪眼,嘀咕:“幼稚。”穿上鞋,掌心握著两颗槲果,往通廊走。
雅代走进客厅,没见到堂哥雅倬。管家已经送来热茶、点心,拉开壁炉两侧大窗帘幔,细碎薄阳贴拼在窗格上。松流远独坐一方,隔桌对著长沙发后方的半六边形窗台。
窗台中央摆置一盆与玄关相同的粉蔷薇,花姿娇妍,影映玻璃,荡漾一股柔媚之气。壁炉左侧大窗与半六边形窗台接角,正好嵌凿唱片墙柜,上千片CD分层排满格架,音响设于下层暗柜,此刻在转悠著堂哥雅倬最爱的古典摇滚。雅代走过去,关掉音响,回到长沙发前,落坐正中央的位子,看著对面、较近壁炉那张单人沙发里的松流远。
松流远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抬眸凝视著雅代。“你是不是不欢迎我?”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