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一定要见我——是为什么?”她极困难的说。他处处表示余情未了,但——有余情吗!
“我也不知道,”他自嘲的摇头苦笑。“但是——如果不来见你,我在家里坐卧不宁。”
她皱眉。他一直都在强烈暗示着什么,她不是蠢人,只是——有用吗?她不再是当年的十七岁。
“毕群,我们——其实不该再见面了,”她叹息。“这么下去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我不要好处,我——只是想弥补一点当年的错。”他显得很痛苦。
“但是你要考虑我的处境,”她深深吸一口气,趁现在还能理智,她必须把话说清楚。“如果只是单纯的老同学见面倒也无所谓,但——你明知我们不是!”
“当年我们感情很好——”
“别提感情,”她涨红了脸,“那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我完全忘了!”
他走向前一步,双手重重的放在她肩上,她震动一下,他感觉得到,她仍会震动。
“感情是不能否认的,我们不如——顺其自然发展,卓尔,不要为难我也为难你自己!”他低沉温柔地说。
她心灵巨震,着了魔似的不会言语。他又凝视她一阵,拍拍她肩,悄然转身而去。
如果他聪明,他不该再出现,他——己弄乱了卓尔的心。
卓尔从一个梦中惊醒,整个人仍在喘息。这不是个噩梦,却让她心乱,非常乱,乱得令人心慌,乱得令人害怕。
看一看熟睡在一边的坚白,她安心一点。坚白是安全可靠的,像一块磐石,在他身边永远不必担心什么,所有的困难他都有办法解决,他是值得信赖的。
但是刚才的梦——她似乎又回到年轻的时代,不到十七岁,和毕群在一起,他们玩了一整天。黄昏时他们站在台北龙山寺前,她想回家,他却不送,只替她叫了辆车,让她自己走。她从玻璃窗看到他伴着另一女孩远去——虽然是梦,她却莫名的不安,莫名的妒忌——啊! 她在妒忌?怎么可能呢?她——她——
摇摇头,不愿再想下去。
也许刚梦完,梦境中的一切竟十分清晰。她知道自己真的是妒忌,还愤怒,她愤怒他不送她,却跟另一女孩子走了。这感觉——是现在的?或以前的?她分不清,完全分不清。
总之,她完全被扰乱了,他的出现打破了她这些年来的平静。
难道这一切是命中注定?
她轻手轻脚的起床,摸出卧室,去隔壁房中春看小宝和小弟弟,表姐弟两人各睡一张小床,都睡得又香又甜。她默默退出来,到厨房去为自己倒一杯鲜奶,慢慢的喝着。
看来到美国来度假的决定是错的,她有——有掉下一个陷阱的感觉。
鲜奶喝完,人却更清醒了。她知道,再回床上她也不可能再睡得着,她一直有这毛病,半夜一醒来就只能睁大双眼直到天亮。她的精神紧张和神经衰弱,已到了严重的地步,再这么下去——大概她只有放弃事业了。
放弃事业她一点也不觉可惜,原本就没打算争取,可算得来的意外。她所担心的是放弃工作后是否留下太多的寂寞,日子难捱。
有轻微的脚步声,她抬头,看见坚白。
“我吵醒你了!”她歉然的。
“不,我醒来去洗手间,发现你不在,”坚白和煦的微笑。“肚子饿了?”
“噩梦惊醒的,喝牛奶定惊。”她说。
“你好久不作噩梦了,是不是?”他关心的坐下来。
“是。可能因为换了个环境,”她说:“你知道我这个人十分敏感。”
“这不是好现象,”他慎重地望着她。“考虑一下,把广告公司让给别人吧1”
“我也正在想这件事,”她笑起来。“到底不是真正女强人性格,所以总缺乏一股冲劲。”
“我不想左右你,更不想勉强你,这件事你自己考虑,自己决定,”坚白说:“无论如何,我会尊重你的决定,我要你快乐。”
“谢谢你,坚。”她满足的微笑。
坚白是个非常好的丈夫,明理、成熟,而且懂得尊重对方。东方人流行的大男人主义完全不影响他,也许与他十几岁就在美国念书有关,他尊重每一个人的“自我。”
“怎么说谢呢?”他温柔的拍拍她的手。“除了快乐,我还希望见到你健康。”
“我身体打不坏,只是瘦一点,”她看自己一眼。“我只是精神紧张而已!”
“明知自己的症状,还不快放弃令自己病的工作?”他似在责问,却仍温柔。
“好!”她吸一口长气。“这次回香港后,我立刻把公司放盘,从此之后,只做主妇。”
“会不会觉得委屈?你是有才华的。”他说。
“完全不会,”她想也不想地说:“为你,为小宝,你不认为很值得吗?”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他好关心。“噩梦过去了吧?我们回卧室吧!”
卓尔默默站起来,把牛奶杯洗干净,就熄了灯随坚白回到房里。
“你睡吧!我想看点书。”她说。
“睡不着?”他看她一眼。
“四点多了,睡不着也不成问题,”她微笑。“昨天我们不是睡了二十四小时吗?”
坚白吻一侧她的面颊,翻身睡去。
坚白是正常、健康的,他的起居,生活都有一定的习惯,他从不失眠,早晨七点一定起床;这么多年了,他身体里的闹钟已固定。几分钟,他又睡得香甜了。
卓尔却清醒得很,精神十分旺留。享在手中的书也看不下去,她心中还是刚才那个梦,那令人不安的梦。
她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会再见到毕群,而且两人之间还这么友善。她记得初结婚两三年时自回过自北,在台北街头遇见毕群和刘芸,他们面对面的走过,她看见了他们,也接触到他们的眼神,但是他们扬长而过,仿佛完全不认识她这个人。她是预备打招呼的,刘芸曾是她的好朋友,而他——可以说是她的初恋吧?当时他们的态度狠狠伤了她;她以为他们不会再见,即使再见也视若陌路。怎知道——完全不是这回事。
毕群不只来找她,还似乎——情深款款,她意外之余,当然还怀疑真假。或者他说得对,当年的事她得负大部分责任,她做得太绝,太倔,也太过分——他再次来到她面前,虽然已没有了刘芸,但他仍可能报复!
是啊!他可能是报复!
想到这里,她出了一身冷汗,虽然内心有强烈的意念令她不相信他会报复,可是她也得防万一。
有一点是很可怕的,见了毕群两次,她完全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他变得比以前更深沉、世故了。以前她就是怕他的深沉,她不能要一个他看不透的男朋友或丈夫,还加上一些其他的事,她主动的离开他。到今天,她仍然不能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他那诚恳的笑容,他那惊心动魄深深的凝视,仿佛只是个面具。
对面具,她能有什么信心?
放下小说,她干脆熄了灯,闭上眼瞩。她明知睡不着;但黑暗中的思索,更有安全感。
毕群再来,必然有所图,这一点她看得出来。但是他不是笨人,如果没有把握,他会贸贸然来到她面前?然而,他凭什么有把握呢?
如果他有朋友知道她和坚白,他该知道他们感情很好,很融洽。她一直不相信爱情是婚姻的基础,感情才是,她和坚白的感情好。毕群再来——他真以为她对他会余情未了,旧情复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