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软是大姑娘了,你很懂事的,姊姊快生了,店里也需要你的帮忙,你乖乖听敖哥哥的话,知道吗?」
「唔……」
「再说我就不相信天下乌鸦一般黑,北京的刑部或都察院大官也许会听我的解释,届时我一两个月就回来了。」
「真的?」
望着她纯然信赖的眸光,陈敖再怎么没信心,也用力点头,让她安心。
「真的!你在家等我,好不好?」
米软软轻咬下唇,很不情愿地点了头,泪水还是悄然滑下。
她知道敖哥哥在骗她,若只是一两个月的北京之行,吏部何需摘了他的官?他又何需愁眉苦脸与她话别?
他总是哄她,为她着想,令她安心,一肩扛下所有重担,除了家人外,再无人能如此呵护疼爱她。然而他有了困难,她除了流泪之外,竟是无法帮他!
她可该怎么办啊?
见她泪下如雨,陈敖的心都缩成一团了,拉起她的手,十指紧紧交握。
此去凶多吉少,若无机会回来,他会写一封信告诉她,要她另觅良缘,寻个好人嫁了……
一念及此,他又是心如锥刺,但他何尝忍心让软软陪他受苦?
思前顾后,原来他天性顽固,放荡不羁,即使他继续当官,但他折不下腰,低不了头,拼命得罪人,软软若嫁给她,又要让她承受多少担心和恐惧?
她是合该让人疼爱的,他不该害了她。
他很慢地、很柔地放开她的手,轻拢了她微乱的发丝,微笑道:「软软,很晚了,我还要回去整理一些公文,你也该休息了。」
「敖哥哥,我去陪你。」
「我要忙呢,软软乖乖的,回去睡觉。」他不敢再对她有任何亲密举动,怕自己控制不了,又要深深地吻她。
星光稀微,冷风沙沙刮过屋顶,他轻扶她的肩膀,回头走回大门边。
安居乐扶着米甜甜,米多多抱着安心心,全部等在大门边,面有忧色。
陈敖微微一笑。也好,他们都听到了,他也不必多费唇舌解释。
看看这一家人,多么幸福美满,他曾经奢想成为其中一份子,和他们一起吃饭祝祷,喊他们姊姊、姊夫、哥哥……
眼睛突然模糊起来,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那股热流还是往眼里冲。
猛然转身,他低声道:「我走了。」
黑暗中,他的身影渐去渐远,愈走愈快,终至消失在石板路的转角处。
米软软痴心注目他孤单的背影,眼前漫上了重重泪雾。
看不见他了,今晚,他独自面对未知的前途,将是多么难捱呀!
「软软……」米甜甜握住她的手。
「姊啊!」米软软再也不能自已,倚到姊姊肩上放声大哭。
第八章
天未亮,烛火荧荧,米软软剪下最后一截线头,拿起连夜缝好的长袍,反覆检查缝线,再仔细地摺叠起来。
好漂亮的墨绿丝棉!她后来还是去买了这块布,本是打算慢工出细活,做成他的过年新衣,怎知他要突然离去,无法与她一同过节。
她温柔不舍地抚摸袍子。穿在他身上,该是多么俊逸好看呀!
揉揉酸涩红肿的眼睛,她抱起衣袍,穿上外出的棉袄,来到厨房。
「姊?!」
米甜甜坐在厨房小桌边,支着手肘打盹,立刻醒来。「软软,缝好了?」
「姊,你这么早起?要顾住肚里的孩儿呀。」
米甜甜站了起来,微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了那么多?我帮你守着状元糕的火候,也该蒸熟了。还有,我烤了几张大饼,你让陈大人路上带着当乾粮,也顺便割几条乾肉带去……」
「姊!」米软软扑簌簌掉下泪。「谢……」
「说什么谢谢?来,姊帮你收拾,快去找陈大人。」
天蒙蒙亮,米软软走进薄雾中,脚步黏着湿气,明明是想赶着去衙门,却是沉重得抬不起来。
快呀!慢一刻见面,就少了一刻相伴的时间;偏偏又希望时光停顿,老天忘了日出,天不会亮,明天不会到,敖哥哥不会走!
晓雾朦胧,透出了隐隐天光,她的泪又一滴一滴地落到地面上。
来到衙门,守门的衙役脸色沉重,没有说话,就让她进去。
抹乾泪水,轻轻来到他的门外,房门敞开,他背对外头,坐在书箱上。
只听他叹了一口气,拿起一把三弦子,轻拨琴弦,声音低哑地唱道:
「感深思,无报答,只得祈天求地。愿只愿我二人相交得到底。同行同坐不厮离。日里同茶饭,夜间同枕席。飞天为比翼,在地连理枝,生生世世永不弃。」
略带哀伤的曲调流泄而出,陈敖唱得百感交集,心又痛过了一遍。
放眼看去,房间已经整理乾净,一如来时,他此次离去,依然是一个包袱,两笼书箱,两袖清风,外加三分失意,七分惆怅。
还有,他将带走浓厚的人情,以及一个似水姑娘的款款柔情。
「软软呵软软,只愿与你不厮离……」
「敖哥哥!」
背后那声软腻的叫声令陈敖一惊,跳了起来,又喜又愁。
「软软!你怎么来了?」
「敖哥哥,我来送你。」米软软撑起笑脸,递出手里的棉袍。「北京天冷,你穿着暖和些……」她再也笑不出来,转身拭泪。
捧住这件轻软的棉袍,陈敖有如捧住一辈子也偿还不了的金银财宝。
情深义重。
「你又熬夜缝了?」
「本来我不急着缝的,可你……可你今天……」米软软匆忙擦去眼泪,水灵大眼更显红肿,她忙着打开包袱巾。「这里还有一些吃食……」
「软软,有劳你了。」
米软软泪眼迷蒙,低头用力绞着指头。
他唱的曲子都刺痛她的心了,正如昨夜那一针一线,也是刺在自己的心头上啊!即使她告诉自己不要掉泪,不要再让他难过,但再怎么忍耐,再怎么强自镇定,她还是哭了。
「软软呵!」他长叹一声,将她紧抱入怀,泪水滴进她的发丝里。
能得佳人垂怜,他这一生也值了,脚底步鞋,身上棉袍,正如她陪伴在旁。
门外的米甜甜以手指拭去眼角泪珠,靠到安居乐怀里。
「软软哭了一夜,我担心她……」
「甜甜,不哭。」安居乐搂住了她,不禁感慨,想到四年前自己的那场冤狱,老天爷派了陈大人来救他,而今天,老天爷又会如何帮忙陈大人呢?
米甜甜吸吸鼻子。「我们不进去打扰他们了。多多,怎么样?」
米多多背着呼呼大睡的安心心。「我和姊夫半夜就喊乡亲们起床了,大家正在赶过来。」
带他们进来的张龙也道:「衙门的兄弟不管当不当值,也全部来了,我们定要为陈大人壮壮声势。」
旭日跃跃欲出,乌云空抹上红彩,黑夜过去,天将亮。
※ ※ ※
天一亮,巡抚衙门异常忙碌,十几顶大轿集结门口,由衙役呼喝,一路敲锣打鼓,直往吴县衙门前来。
巡抚大人拿着吏部公文,笑得像只张嘴的大青蛙。陈敖多次挡他财路,又因为多看那个小厨娘一眼,害他回家被老婆大人罚跪算盘,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铲除陈敖,他怎能不大张旗鼓去挫挫这个狂妄小子?
苏州的按察史、布政史、知府、各种零星官儿全来看好戏了,可不知道那个小知府夫人跟来做什么?又要满地撕帕子吗?
突然间到一股异味,轿子也停了下来,他掀开帘子问道:「怎么了?」
「回禀大人,前面街上一堆牛粪,一坨又一坨的,好像寿桃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