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夫人,不会吧,陈大人怎么会娶一个炒菜的厨娘?」
「当然不会了。」三小姐有意无意地瞄着米软软,千娇百媚地道:「我听我家老爷说,总督大人托他去向陈大人说亲,有意将九小姐许给陈大人。那九小姐我是见过的,人长得美貌如花不说,拿一张琴给她,就弹得出好曲子;别人吟出上联,她就对得出下联,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女,哎!等九小姐嫁了过来,我们倒可常常走动,结做一对好姐妹。」
那丫鬟一搭一唱的。「可外头不是传说陈大人喜欢米家的小厨娘吗?那她怎么办?被陈大人抛弃了?」
「哎呀,陈大人虽然跟我们周家过不去,可我看他这人挺有情义的,你说哪个老爷没有三妻四妾?既然喜欢人家,先接回去当个小妾,暖暖床,烧烧菜,也是可以的。」
「那她就不是七品夫人了,夫人呀,你太抬举她了。」
「是吗?」三小姐以指尖轻敲额头,笑道:「原来是我弄错了,厨娘就是厨娘,走到哪里还是帮人煮菜烧饭。米软软,下次我和知府老爷到县衙做客,你可得上一桌好菜喔。」
米软软听得脸蛋一阵红、一阵白,头一次听到的「九小姐」令她震惊不已,让她完全失了方寸。
「三小姐,我不听你胡说,我走了。」
丫鬟立刻喝道:「喂,你这厨娘,这么不懂礼貌啊?」
三小姐摆摆手。「算了,人家没教养的,我也不要跟她计较。再说我当知府夫人的,什么时候胡说话了?九小姐的生辰八字都送给陈大人了,只待合个日子,咱吴县衙门就要办喜事喽。」
米软软踏不出脚步,眼里顿时弥上水雾,三小姐的话狠狠地勒住她的心。陈大人要成亲了?对象是总督大人的小姐?可他不是喜欢她吗?
「哎哟,米软软,你别难过了,以后当人家的小妾得谨慎些,别学你姊姊的坏脾气,我瞧你挺乖巧的,陈大人一定会疼你……」
米软软低了头,绞着手指,扭身就跑。
「不陪本夫人看布了吗?」三小姐高声呼喊,随即拉下一个不肩的笑容。「哼,凭她?也不照照镜子,俗伧村女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
她又恨恨地咬了手绢。与其陪个四品精老头子睡觉,她是宁可嫁个七品俊儿郎,可恼呀可恼,为何所有的好处都给姓米的了?
「本夫人不看布了,给烧饭的下人摸过,全脏了。」
三小姐趾高气昂,带着两个翘着下巴的丫鬟,摇摇摆摆扬长而去。
※ ※ ※
午后的公堂,显得有些阴冷,连外头看热闹的百姓也变少了。
陈敖喝下一口热参茶,提起精神,继续审案。
「牛青云,你可知本官为何传唤你上堂?」
「不过是写了一部小说。」牛青云面貌清俊,不卑不亢地站在案前,带着一股文人的傲气。
「你的小说『南游记』本官拜读过了,果然新奇有趣,可是……」陈敖脸色一沉。「你为何在书中奉明朝的桂王为正朔?」
「我写的正是明朝灭亡之后,书生牛二到云南、缅甸游历的故事。那时朝廷尚未完全收服明朝宗室,桂王朱由榔在昆明称帝,年号永历,书生牛二遇上落难皇帝,陪皇帝下棋打弹子,当然要用他的年号,称他一声陛下了。」
「可你这一声陛下,触犯了当今朝廷的忌讳,知道吗?」
「只是小说家言,朝廷何必看的这么严重?」
「你的小说家言,在别人眼里看来,就是有反逆之心,呃……」陈敖抓过总督衙门送来的公文,继续照上头的意思念道:「你意图混淆视听,在文中一再尊称伪明朝廷为正统,藉机勾动百姓思想,号召反清复明。」
牛青云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的罪状还有呢,颠倒史实,是非不分,怀有二心,诋毁朝廷……呔,我不念了,也就是一本游记小说,他们竟也编得出这些道理。」
牛青云一愣,陈大人不是正在审他吗?
陈敖丢下公文,微笑道:「牛青云,你何处得来灵感,写成这部小说?」
「多看、多读、多听就是了。」
「喔,你去过南方游历?」
「启禀大人,我曾到过云南,走访当地名胜,书中所提到的地方,无不亲自走过,所描写的景物,处处属实。」
「的确,写景详细,有如身历其中,呵,你也去过缅甸了?」
「缅甸没去,但听云南的朋友提起当地的民情风俗,再参考历代游记,佐以想像,所以写成最后一章『永历市离恨归夭,清王朝鼎立中原』。」
「那章写的精采绝伦,感人肺腑,写到吴三桂以弓箭绞杀朱由榔,本官也跟书生牛二一起掉泪。写到我大清安抚投降军民,不禁又感怀起世祖顺治爷的浩荡胸襟,纵观整部小说,有景有情,有史有据,有传奇,有侠义,让观者为之心动,确实是近年来难得一见的佳作啊!」
「多谢大人夸赞。」牛青云不确定陈敖的立场,语气仍很谨慎。
「书中的牛二学问渊博,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牛青云,你该不会把自己拟作书中人物了吧?」
「寄情文字,聊以自娱而已。」
「牛青云,别客气,本官很欣赏你的文采,里头提到不少当地歌谣,这也是你采集得来的吗?」
「大多是当地民间曲子,少部份是我自己所作。」
「你自己作的?」陈敖眼睛发亮,更有兴味地道:「牛兄果然多才多艺,可惜有词无曲,能否唱几曲给本官听听,比较一下苏州和云南的不同曲风?」
「这……?」
「你不想唱?那我们来谈谈你小说里的诗吧。」
牛青云真的是糊涂了。早在县衙传讯他之前,他已明白自己写的小说出了岔子,甚至收拾好包袱,准备坐一场文字狱。
外头前来关心的文人朋友也感到诧异,这位县令大人固然特立独行,但听说总督不满牛青云的小说,陈大人不可能不顺着上头的意思吧。
陈敖仍是一句句问,牛青云也一句句回答,到了后来,不再是审案,倒成了有趣的小说讨论大会,连衙役也听得津津有味。
「牛兄,今天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陈敖抱了抱揖,笑道:「原来真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与牛兄谈学问,本官显得浅薄了。」
牛青云神情已转为缓和,也回礼道:「大人亦是见闻广博,见解独到,青云今日得大人为知音,虽死无憾。」
「好端端的,谈什么死呀活的?我还等着你下一部小说呢。」陈敖笑眯眯地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回去?」牛青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家啊!牛兄从早上等到此刻,大概也累了,回家休息吃顿饭吧。」
「陈大人,你不拿我?不定我的罪?」
「你何罪之有?我大清王朝开国已达一百一十三年,如今天下安定,百姓富足,却有人吃饱没事,不懂得欣赏好小说,偏偏在字里行间挑骨头,读书读到这种程度,也真是无趣极了。」
「可大人如何向上头交代?」
「牛兄不用担心,本官自有因应之道。退堂。」
在衙役的催促下,牛青云迟疑地走出公堂,又回头望了陈敖。
陈敖挥挥手,仍是挂着那娃娃般的笑容,示意他离去。
终於审完今日最后一堂案子了,所有的衙役也退下,陈敖敲敲额头,喝下凉了的参茶,拿起笔写判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