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悯
这封信,无忌看过几十次了。酸酸的,是他含在口里说不出的滋味,隐隐约约地,嫉妒升上心间。
他该承认吗?承认他爱上赵悯。
起身,他走到柜子前面,打开,里面满满的两千封信,都是小悯寄来的电子邮件,他把它们列印下来,编号,排好。
五年间,他分享她的心事,骄傲的、得意的、沮丧的,所有所有不能、不想出口的秘密。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能成为作家,还颇受欢迎,因为她的文笔细腻,字句间充满感性。
为了公司学业,他一天工作近十八小时,他在向自己的极限挑战,这种生活无异是辛苦的,他没有娱乐,有的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每分每秒对他而言都是战争,唯有在收到小悯的来信时,紧绷的心情放松,微微的幸福沁入心头。
在信中,他看见小悯一天天蜕变,从毛毛虫成为蝴蝶,终能遨游飞翔。虽然不在身旁,但他参与了小悯每一场成长过程。
取出一纸信箴,上面写着──
Dear无忌:
走过操场中央,难得地停驻脚步,斜斜的细雨飘下,不大,却也能在人们发间挂上串串露珠。操场边,玩球的学生仍然兴高来烈,丝毫不受雨水影响,他们的吆喝、笑声传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是青春。
动态的他们,静态的我;动态的快乐,静态的忧郁;我在动态的地球里,静静地看着自己。我的青春呢?为什么我不曾大叫大笑、不曾彻夜狂欢?为什么我让生命中的欢乐远离,独独留下悲鸣?那是世界的问题,还是我的性格造就命运?
你大概又要说我自寻烦恼了吧?的确,我老是替自己制造烦恼,我应该学学你,什么都不管,使尽全力朝自己的目标走去,终有一天能到达目的、终有一天能赢得所有的掌声与赞赏。但是,这样的你我,会错失多少好风景?
赵悯
他记得,他是这样回信的──
人生处处好风景,不管走得专心一意,或者随心随意,风景总是等在那里,待哪日想起,他们可以乘兴访寻。
他们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桥段,一个政治人物的态度,他们可以一来一往辩上好几天;一场乌龙事件,可以在他们的笔下来来回回。
他习惯天天收信,习惯在信间幻想她的表情。还是冷漠吗?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小女儿姿态?开始穿裙子了吧?高跟鞋是成熟女人的必备品,不晓得她会不会替自己挑选一双合适的美丽?
他猜测她的种种,并在猜测中得到难得的快乐,也从不断的猜测中,一点一点爱上她。
有次,小悯没给他写信,才二十四小时不到,他便急慌了心,打越洋电话找到阿易,要他去看看小悯发生什么事情,结果是她胃痛加上感冒,虚弱得爬不下床,幸好阿易及时出现,将她送医治疗。
隔天,她写信来,居然轻描淡写,说自己临时有事,生病的事一字不提。
他明白,她怕他担心,隔着太平洋,他帮不了忙,那么,就让他心安。
但心安毕竟困难,于是,他加快脚步,促使美国的分公司早日独立运作,他要回台湾,就算什么都不能为她做,至少待在近一点的地方,在她生病时,陪她看医生的人是自己,不是阿易。
是的,爱上她了,他在字里行间贴上关心;爱上她了,他在淡淡的叙述里,添入温情;他一面撇清,强调那是兄妹之谊,却又在独处时,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爱上她,比自己想象中更深更真切。
然……怎么可以?他有过承诺,他该专心的目标是小悦,而不是小悯。
上一代带给她们的冲击太大,他无权让长辈们的悲剧,在这对姊妹身上延续,死一个丹萍阿姨已是太多,他绝不让小悦或小悯为爱情失去生命,他要终结悲剧,他要小悦、小悯都获得幸福。
是的,爱情不重要,重要的是生命,重要的是长长的一辈子,不该让意外破坏。小悯是坚强的,他相信,没有他,她仍旧过得好;小悦不行,她太柔弱,她一心要当他的新娘,这个认知早已深入她的骨髓,更换不去。
他用最简单的选择题,决定最复杂的爱情,他收妥真心,假装无心。
坐回电脑桌前,按下回复。
他用公事化口吻回信,告诉她,爱情是随时随地可修习的学分,不需刻意找个男人来做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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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梭,五年时光转眼消逝,小悯和小悦长大了,褪去青涩外衣,亭亭玉立。
小悦虽身体不好,但朋友极多,家中时时可听见她的笑语;而小悯很少留在家里,大部分的时间,她留在无忌的公寓,她写书念书,她用电子邮件联络远方的无忌。
她分享他在异乡的寂寞心苦,他也分享她的成就与骄傲。
这些年,父亲、丹荷和小悦几次到美国,她没跟,她始终坚持她和他的关系,与他和赵家人的关系不同,他们中间没有欠债,只有心甘。
事实上,五年的鱼雁往返,他渐渐打开她的心房,她不再和小悦、丹荷怒目相向,不再当她们是敌人;她对现实低头,学会再多愤怒都无法让时光倒流。
于是,她放过她们,也放过自己。
这天,赵悯回到家里已经超过凌晨一点。
打开门,令人讶异地,是父亲坐在客厅等门。
向父亲点点头,陌生得像个寄宿客,她直接往二楼方向走。
「妳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每天早早出门,却弄到三更半夜才回家?」育勤问。
「有其父必有其女,以前你不也早早出门、晚晚回家?」她嘲笑父亲。
「妳到底要为妳母亲的事情,惩罚我多久?」
「可以不谈这个吗?」她答应过无忌,不再为这事发脾气。
「好,那我问妳,什么时候,妳才愿意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不懂你的意思。」
「这些年,为了和我们作对,妳故意交白卷、故意不上学念书,妳丹荷阿姨要我给妳时间,说总有一天妳会想清楚。问题是,十年了,妳依然我行我素。妳不肯加入这个家庭没关系,但至少要为自己的人生做打算,难道妳一辈子都要用这种消极态度过日子?」
这是关心吗?他的关心未免来得太迟。
「我真的很担心,妳母亲的意外,还要影响妳多少年?我相信就算丹萍还在,她也不乐见妳用这种态度过日子。」
小悯不语,任由父亲「关心」。
「小悦身体再不好,也进了大学就读;无忌呢,马上要学成归国,他一边拿硕士、博士学位,一边替竞泽打下美国市场,我不要求妳和谁比较,至少,妳该振作起来,想想自己的未来。」
无忌要学成归国……为什么呢?她已经做好准备,要到美国投奔他了呀!他为什么回来?他们一起留在国外岂不是更好,他们将并肩在商场上作战,为竞泽开辟出傲人疆域。
全是她的错,她想给他惊喜,才没把计画说出来,要是他知道,说不定愿意留在美国,没错!上楼后,她马上发信给他,把自己的计画完完整整呈在他面前。
届时,无须E-mail相助,他们将面对面诉说心情,她又能靠在他肩膀,看着夜空,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语。
笑容扬起。是啊、是啊,是快乐啊!她迫不及待把自己的成就晾在他眼前,告诉他──监护人先生,我并没有让你失望,五年来,我过得比谁都认真,我努力充实自己,好同你开拓疆域,更重要的是……我说服自己,将就你愿意给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