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老是想著要跟你说些什么,晚上有时候还会想到睡不著。”他揉揉我的头发,“我说过要留下些什么给你的,不是吗?嗯?”
我低著头,眼框很痛,很热。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哭,这些日子来,眼泪变的很平常,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我有没有哭。只知道再抬头时,视线变的很模糊,但是我依然笑,笑的很用力:
“好啦好啦,夏老师,别说这些恐怖的话题。来,我跟你说一个冷笑话……米是谁生的?”
“嗯?花?”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之前说过了,还说了米的爸爸是谁。不是说海吗?因为海上花,所以花生米。”他笑了出来,我也跟著笑。
看著他的笑容,我突然想说声谢谢。
飘雪,谢谢你给我的,真的,谢谢。
……不论在那方面。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后悔。
我尽力珍惜过每一分钟了,真的我尽力了。
后来的我,即使想听见他这样温和地跟我说这些教导我的事情时,也没有机会了。过了六月初,飘雪的状况突然大幅下降。
他从普通病房转进了观察病房,探访都有时间限制。我几乎,很难,很难去见到他,即使见到他,他也几乎是在没有昏睡状况下。静静的看著他时,我会很想哭,却不敢。我怕眼泪会模糊视线,让我少了那么一秒钟去记住他的样子。
化学药物跟治疗已经把他弄很消瘦,很……不像一个人。癌症末期病患该有的样子他都有了。我看的心酸,好几次到厕所里大哭大吐。
日日夜夜,我没有办法把当初那一个驾车扬著笑带著我走过很多地方;那一个那一夜丢了领带给我要我拆开;那一个跟我在倒数之下拥抱……那样一个夏飘雪,跟现在在我眼前的夏飘雪串联起来。
不是这样的……
人生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只觉得好恶心,真的好恶心。
但是哭过吐过,我依然要面对现实。我想,有一部分的我,也随著飘雪慢慢的衰弱,而另一部分的我还一直拼命的回忆过去,然后剩下这一部分的我,就只能茫然的站在这里,空洞的,无助的站在这里,接受大家都必须接受的事实。
或者说,人生。
紧绷的情绪找不到地方可以发泄,每天像绷的死死的弓,一扯就会断弦一样。
太阳很大,站在医院门口等小马,我被晒的睁不开眼睛。眼睛很干很涩,我眨也眨不出舒服。
空空地望著柏油路,只觉得好累。我真的想休息一会。让时间暂停,也让我有喘息的空间。
“上车了。”小马白色的福斯停在我前面,把呆滞的我叫回神。
上了车,我只是低著头看著自己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放松点,没事的。”小马趁著红灯的时候拍拍我的手,安慰我。
我转头,眼睛空洞的看著他,哑声问:“真的没事吗?你跟我说,真的没事吗?”
小马不愿意再看我的眼睛,回过头开他的车。
“小马我好累了……”我沙哑的开口,“我真的好累了。这个好像没有尽头一样,无止尽的,吞掉的不只是飘雪,还有我。我也在慢慢死去了,真的。”
“别这样,你还不能倒下去,知道吗?”小马伸出手握住我的,很坚定的跟我说。
我只是摇头,拼命的摇头……
“我好像要赶快结束……真的,赶快结束。”我哭著说,这是一句很疲惫很疲惫之下的话。
没有什么伤害意思的,真的。
可是后来却因为这句话,让我掉入另一个深渊。
※
飘雪给过我很多。
他的话,虽然无法比喻成金玉良言,却很多很多时候会在我脑海里回转。尤其在我困难的时候,在我很沮丧的时候,或者在我很孤单的时候。
我记得他告诉我,来到这里人都是孤单的。不只我,尤其是我妈妈。
“你再悲伤再孤单,也有学校有朋友,甚至有网路有小说,而你妈妈呢?”我还记得他是坐在病床上时说的,只为了那天我跟妈吵架,晚上七点多跑去找他哀诉。压根忘了他是病人。
“你妈妈有的只是一间房子,不熟悉的语言,连电视打开都是不听不懂的言语。没有人可以说话,没有人可以聊天。在台湾一切风光的全都放下,守在一间房子里面照料三餐,就巴巴的等著你放学回家。你知道等一个人开启一扇门的滋味有多孤单吗?没有真的体会你不会懂的。”
“那你怎么懂?”我是这样反问他。
“以前或许我不懂,现在我懂啊,”他眯起眼睛,“现在我的世界也只剩这间病房,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在这范围走动,看书或者看电视,而所能期待能打开那扇门的人,就是你。等一个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的。”
我刷一下马上红了眼,他拿了面纸盒给我,继续开口:“别哭,我只是打个比方。重点是回到你妈妈身上。”
“一个人在一个环境待久了,都会习惯的。你说你十三岁来加拿大的,到现在还不能适应,更何况是你妈妈。洛心你要懂,那种失落感是很大很大的,她世界的重心只剩下你……你叫她怎么不多对你期望一点,说穿了,你妈妈现在依赖的是你啊。”
我红著眼框,把他的话一字一句的听完,然后收在心里。
我不知道他这番话除了当时的眼泪还能影响我多深,我只知道,现在看我妈妈,我都会特别注意,特别仔细。总觉得永远不会变的母亲似乎真的失去了那一点点光彩,看著她在厨房的背影,眼框也更容易毫无原因的迅速泛红。
站在病房外,我想起了这些日子飘雪对我说过的话。拍了拍脸,我推开门进了他的病房。照旧拉张椅子坐在他前面,打开书自己阅读著,边念,边自言自语,像是对自己,也是像是对他说。
“你在说什么故事,说到鼻头红红。”
我几乎是愣住,然后差点尖叫,“你醒了?”当然我知道飘雪是得白血病,不是什么植物人,当然会醒。只是这阵子来看他,他不是去做治疗,就是昏睡,药物让他睡著的时间多很多,所以我几乎没什么机会跟他说到话。
“醒一会了,看你读的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嗯,帮我把床背用直好吗。”他声音很轻,却挺有精神的。我高兴的猛点头,丢了手上的书,帮他调床被,拉枕头。
“你感觉怎样?有没有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
飘雪摇摇头,“你真的阿呆了,我不过睡醒就要叫医生,医生不被我烦死了。”
“我好久没跟你说话了,啊,要不要我叫夏妈妈还是叫夏爸爸来?”早在飘雪进了观察病房以后,他的父母就当空中飞人的过来卡加利替他打理一切。这些时候除了我跟小马还有一些朋友以外,都是飘雪的父母在陪伴他。
“我妈好像昨天刚回去休息,她也累了,先让他们休息会吧。有你陪我就好,嗯?”
“嗯。”看到他有精神的样子,我忍不住哽咽。
飘雪伸出苍白的手,拍了拍我。“好久没跟你说话了,最近你都在做什么?”
我握著他的手,开始跟他聊天。把这些日子错过的,全部一起补齐。中途医生还来巡房,替飘雪稍微检查了一下,还笑著说新的药物好像有起色,说不定过几天如果稳定,就可以再转回去普通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