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靖澜今年二十六岁,说老不老,却也不该是在学校鬼混的年纪了,然而因为某种因素,他勉强挤进了「白桦」,乖乖地上课考试交作业,并且在今年升上了二年级。
关上寝室的门,沈靖澜解开衬衫扣子,脱下它扔在床上,然後他倚著窗,燃起一根菸,在吞吐间看向窗外。
透过绿黑色的墨镜,花没那么红,树也没那么绿,阳光下的一切似乎都少了一分灿烂,但是他却在这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里寻得了一点生气。
沈靖澜拿菸的手有点颤抖,没有荣哥和小毛在旁边叽叽喳喳,没有人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的心思就不可控制地全回到她身上了。
这么多年来,他经常幻想与她不期而遇的情景,有时看见与她神似的背影,便会不自禁地心跳加速,然而在经历无数次的失望和时间的冲淡後,他以为年少时那分莫名的迷惑已经结束了,今天却在这样的情况下和她重逢,真是始料未及。
想起看见她的那一刹那,沈靖澜不由得又是一阵心悸;虽然她长大了,还戴上了眼镜,但是那双眼睛、那高挺的鼻尖、那说话的声调,都和小时候的她重叠了。
是陶然没错,除了身高,她和小时候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那么是他变了吗?她对他竟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想到这儿,沈靖澜胸口一闷,弹了弹菸灰,本想将香菸放回嘴里,最後乾脆熄了它,将它扔进垃圾桶里。
她认不得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随後沈靖润又这么告诉自己,毕竟他们初识时她只不过五、六岁吧!那种年纪的小女孩,怎么会费心去记住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可怕大哥哥?
用「可怕」来形容应该还算贴切吧!十三岁的他理著个平头,脸上不是青的就是肿的,那一天地跳过矮树墙,碰上了独自坐在树下看漫画书的邻家小女孩。
小女孩显然受到惊吓!睁大双眼盯著地看,久久都不动一下,就在他以为她吓傻了,翻翻白眼正想离开的,她忽然又开口了,反倒把他吓了一跳。
「你要来我们家为什么不走大门?」
她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冷静,不像一般小女孩那样软软腻腻的。
「谁要来你家?我只是经过,马上就会走。」
他说著以衣袖擦拭嘴角的血迹,随即因一阵刺痛而皱起双眉。
「你跟人家打架了。」
小女孩像在陈述一项事实。
什么打架?沈靖澜咬牙切齿,他是被人打,而且还不能还手,该死的臭老头!他可不会永远闷不吭声地站在那儿挨揍,老家伙最好搞清楚这一点。
「你是坏孩子吧?好奇怪,一个蓝眼睛的坏孩子。」小女孩站起来拍拍屁股,无惧地看著一脸怒气的他。「我以後是要当医生的。」她冒出这么一句话。
他下意识地瞄向她手上拿的漫画书,书名是《怪医黑杰克》。
「我要做心地善良的好医生,所以虽然你是坏孩子,我还是会替你治疗。」她说著居然朝他招招手。「你过来,过来啊!」
沈靖润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真的走向她,他当时想做的其实是骂她神经病,狠狠地瞪她一眼再转身离去。不过他终究还是来到她跟前了,看著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三片OK绷,上头还有卡通图案,然後又对他发出命令:
「蹲下来,蹲下来嘛!」
沈靖澜扬起双眉,然後就像中邪似的乖乖蹲了下来,让她把那可笑的OK绷贴在他脸上看起来最严重的三个地方。
「不可以撕掉哦!」贴好之後她这么对他说,然後又想起什么似的低喊一声,俯身在三个OK绷上头各印上一吻。「这是我妈妈的秘密绝招,听说会好的更快,不过没什么医学根据。」
就这样,言语早熟的小女孩拿著漫画进屋去了,却在他叛逆的心湖中激起第一波涟漪。
* * *
雪瑞.怀特是大企业家沈重和在美国偶然认识的大学女孩,那年她二十一岁,未婚,沈重和四十二岁,在台湾有个结婚十八年的妻子。而即使在年龄和身分上都有阻碍,两人还是发展出一段不伦之恋—雪瑞并在隔年为沈重和产下一子,就是沈靖澜。
所以沈靖澜不仅是所谓的混血儿,还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私生子。多少人拼了命要到美国去生孩子,沈重和却把挺著个肚子的雪瑞秘密接回台湾,在这个较为保守的社会里出生,沈靖澜所承受的不仅是来自各方的异样眼光,还有同年龄小孩子无知却残酷的羞辱。
沈靖澜十二岁时,沈重和的妻子因病过世,几个月後,他和母亲就被接入沈宅和他的父亲沈重和一起生活。
他对父亲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年少的记忆中仅有的,也尽是自己因他而遭受的种种羞辱—所以他变得叛逆不羁,抽菸、喝酒、跷课、和朋友鬼混,所有能让父母生气的事他全做遍了,而且不管父亲如何怒斥责打,从来不曾低头说过一声对不起。
那阵子沈靖澜那张俊脸没一天是完整的,在外头要和人干架,回到家里再挨父亲一顿打,还不能还手,他一直到了现在,每当站在镜子前时,都诧异自己这张脸何以还能保持原状。
然後就是那一天—他跳过围墙并首次和邻家的小女孩打了照面,很奇特的一个经验,教他只要一看见被他撕下的那几张OK绷,就不由得想起她,想起她对他说过的话,而最常想起的是那三个轻轻的吻。
说来有些可笑,当时的他虽然才十三岁,对女孩子却已有丰富的经验。也许是因为体内流著一半美式血液,又有著刀凿般的轮廓和瘦高却结实的身躯,再加上堕落的生活方式!从他脱离处男那天起,身边从来不曾缺过女孩子,这样的他,居然会对一个邻家小女生幼稚的「治疗之吻」念念不忘,真是荒谬至极!
然而即使他不断对自己这么说,那阵子的他却仍不可控制地总在围墙旁徘徊,他不时看向隔壁,只要一听见有人开门出来便往树後躲,如果出来的是那小女孩,他甚至该死的会开始心跳加速,这莫名的病症搞得他那阵子情绪极糟。
为了问出小女生的名字,沈靖澜难得地和母亲做了一番闲聊,他这才问出她名叫陶然,是陶家的独生女,也发现她喜欢看书,经常在放学後拿著书到院子里看。
小女孩安静地翻阅著书本,很有气质的画面,但只要仔细一瞧便会有幻梦碎裂的感觉,那孩子不过是各种漫画的单纯拥护者,虽然她不见得能看懂多少。
日子在一成不变中一天天过去,他依然故我,做一个在人们眼中壤到极点的家伙,却奇怪地不曾放弃在围墙旁驻足的奇怪兴致。一年後他已鲜少在打斗中受伤,和父亲的不和却愈演愈烈,但只要看著静坐在院子里翻书的陶然,他便能奇迹式地感觉、心情平静了下来。
然後,记得是夏日的某一天,他因为和父亲的一次剧烈争执而离家,过了一个星期後他再返家,竟看见隔壁的大门外挂著房屋公司的广告板子,「吉屋出售」四个斗大的字令他足足在门前站了二十分钟。
搬走了?她搬走了?那个曾经毫不犹豫地将OK绷贴在他脸上的小女孩,已经不会在院子里出现,他即使跨过矮矮的围篱也无法再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