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过遂心身边,伸手摸了摸耳环,向遂心眨眨眼道谢。
遂心已决定把这副矢车菊蓝的宝石耳环送给她。
这时才看到新郎,他高大,倒是一表人才。
他们年轻时看上去都不错,一到中年,毛病全体显露:泰半脱发、肥胖,但不懂得照顾自己生活起居,开始多疑、放肆,并且自怜,这时,因知道生命大部分已经过去,不甘心,企图在外遇身上找安慰……
每一段婚姻,多数只得三、两年好时光。
其余的岁月,就得竭力背住一头家。
只有今日最高兴最辉煌。
黄江安走过来坐在遂心身旁,“在想什么?”
遂心笑:“你是好人,你与他们不同。”
阿黄莫名其妙。
新人已经在交换指环。
礼成了,亲友站起来欢呼,一起涌到教堂外花钟下拍照。
新娘忽然把花球掷向遂心,遂心不想美丽的花球落在地上,顺手接过,马上发觉身边有双渴望的眼光,她把花球转送眼睛的主人。
遂心轻轻走开。
黄江安跟在她身后。
遂心转过头来,“没有约会?”
“你太看好我了。”他有点失落。
“案子进行如何?”
“伙计得力,已全部侦破。”
“我那一件——”遂心无奈。
“那是一宗自杀案。”
“但是为什么?”
“有些人善妒,有些人愤怒,有些人老是觉得世界处处难为他,今日太阳不照到他身上,他就动了自毁的念头。”
“你不同情弱者。”
“你说得对。”
这时,遂心的手提电话响起来。
遂心取出,郑重放到耳边,才听了两句,就说:“我马上来。”
第七章
黄督察表示无奈。
遂心立刻去取车子,自停车场驶出来,看到新郎新娘仍然站在花钟下。
人生必经阶段,这是重要的一站,再走下去,迟早会到终站。
电话由石姨的佣人打来。
“石姨今早昏迷,送进仁爱医院,稍后苏醒,希望见一见你。”
遂心赶往病房。
那忠仆在门口等她。
一间大房间,十张八张病床,不是有人带位,根本不知谁同谁。
遂心见到了石榴。
她蹲过去。
那中年女子转过头来,灰白的眼珠竭力辨物。
“妙宜,你来了。”
遂心握紧她的手。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她已没有力气,声音沙哑。
遂心把耳朵贴近她的嘴。
“妙宜,你母亲,也是在这间医院里,她吃了过量的药,送进来,再也没醒来,一直不告诉你,也是为你着想。”
遂心仍然握紧她的手。
说出来,她似乎放心了,闭上眼睛。
看护过来,“探访时间已过。”
遂心轻轻站起来,离开病房。
这件事,周妙宜其实一直知道,这正是她生命中巨大黑影,追着不放。
遂心欷歔,在公园里坐了半天。
第二天早上,上司传她。
巢剑飞一见她就说:“情绪稳定了没有?”
一定不是好消息,首先,肯定关遂心神经衰弱,凡事与人无关。
遂心不出声。
“上头决定,你还是继续担任文职,直至稍后通知。”
遂心不加考虑,轻轻说:“巢总,请准我辞职。”
他语气变得诚恳,“遂心,再熬一年,我一定把你保出来。”
“不,我真的觉得累──”
“我批你告假半年,但少于一百六十天,那样,你的薪津不会受影响,铁定六个月后归队,就这样一言为定,我叫人替你办手续,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他根本不让遂心有发言的机会。
遂心知道碰到这样好的上司是她的运气。
她一声不响离开办公室。
正式放长假了,过渡这半年,假使仍然不开心,大可辞职,黄江安迎上来。
“怎么了,面色黑如锅底。”
有伙计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惨遭停职?”
“是,叫我回家。”遂心微笑。
“不要介意,去练枪、多做运动,六个月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不介意。”
“凡是耿耿于怀的人最爱口口声声表示大方。”
遂心微笑,“我是真心的。”
“遂心,我担心你,从前你不是这样的。”
遂心抬起头,“以前我只知道生命重要,故此迟了开枪祸及同事,今日才明白,人生无常,需要及时行乐。”
“你切勿自暴自弃。”
遂心笑出来,“你以为我是迷途少女?”
她轻轻推开他,离开办公室。
回到家,看看日历,遂心诧异,以为过了很久,原来距离案发,只得三个星期。
追踪周妙宜走过的轨迹,不知不觉,代入她的生活里,从学生、心理病人、到浪迹天涯的游人,遂心对她的了解与日增加。
遂心把车子驶到周宅门口停住。
周新民其实已经很少回到这间屋子里,等了一会儿,遂心看见辛玫丽花枝招展走出来,女佣带着孩子,司机帮忙,一行人上了车,猜想是去喝下午茶或看电影。
遂心尾随,车子驶入酒店商场,他们五人又浩浩荡荡下车到咖啡室找位子。
终于坐下,辛玫丽又碰到了朋友,笑着迎上去,嘻嘻哈哈比较衣服首饰,密密不知谈甚么。
那几个年龄身分都差不多的少妇一起站起来,往商场操过去。
遂心轻轻跟在后边。
这辛玫丽可想是每日这样过日子。
A Kept Woman,不像她关遂心,需要觅食。
原来商场一端有个珠宝展览,她们一众笑着进去了,遂心被挡在门口。
“小姐,请出示请帖。”
遂心表露身分。
公关人员立刻过来低声询问:“有甚么事?”
“我想随意看看。”
“请便。”
辛玫丽在试戴一枚粉红钻戒。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叫关遂心过这样日子,且活至长命百岁,那简直是受罪,可是有人挺喜欢。
试完红的,又试绿的,像小孩子玩塑胶珠子一般。
最后的结论是“叫阿王来买”、“叫他们送到张先生写字楼去”、“阿丽最厉害,她自己开支票”。
遂心一言不发在远处看着她们。
忽然,辛玫丽向她走过来。
“关督察跟着我有甚么事?”原来她一早看见她。
遂心不出声。
“关督察一定在想,人若少了几条筋,也许是好事。”
呵!她并不笨。
她完全知道人家心里想甚么。
而且,她懂得自嘲。
遂心不由得对她笑一笑。
“来,一起喝杯茶。”
她亲热地拉起遂心的手,叫人受宠若惊,她天生有交际手腕,如果存心讨好你,你不会不觉得。
她走回茶座,叫女佣带孩子们来看电影,一边同遂心抱怨:“做了母亲,一点自由也没有了。”
遂心微微笑。
她替遂心斟茶,手势纯熟,又招呼她吃点心。
她开口了:“一个人,开心是一生,凄凉也是一生,既来之则安之,总要自得其乐,你说是不是?”
遂心点点头。
“丈夫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女人通常有几种做法:可以从头开始,继续生活,也可以大哭大闹,誓不罢休,当然,也可以自杀,关小姐,你认为哪个方法最好?”
遂心肃然起敬,对她另眼相看。
“一定要看得开,嘻嘻哈哈,疯疯癫癫做人,我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生活不愁,说不定,还有再嫁的机会,为甚么要愁眉苦脸?”辛玫丽说。
遂心答:“你字字珠玑。”
她笑了,“我快乐吗?当然不,可是也庆幸到了今天,周新民不需我服侍,我也乐得轻松,他这个人很有点怪脾气,不常常用义肢,可是睡觉时一只假脚放在床头……不是人人受得了。”
遂心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