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
当日家道中落,家中仅有一子一母,清贫人家,小孩子辍了学帮著家里,母子孤苦,捡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受伤文士,小孩见人心喜,文士养伤之时便留了下来,两师徒,一个沉静,一个调皮,闲来习字念书,忙来烧火卖柴,少年情怀,不知何时心中竟生了情,跟前跟后,偷一个香吃一个豆腐,甘甜如蜜。偶尔去树林子里碰到一头从山里跑下来的小野驴,当徒弟的馋嘴不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逮住,却不能吃它,被师傅生生教训了一顿,嘿嘿几声笑,掩去心中满足。
便这般日子如流水,三载光阴逝去。
昨日事,不堪言,一提及,泪满襟。
两只清亮的眸子溜溜地转,视线落到师傅黑色长发上,为人师傅的今晚刚沐浴过,散著一肩黑发,随风而起,少年喉间咕噜咕噜吞口水,抢过绳头来,一下子便挑起师傅的头发绑住。七缠八缠,缠了个死结上去。
为人师傅的愕然,当徒弟的心中小鹿乱撞。
师傅笑一声,道句「毛躁性子不改。」割断了那短短一束发。
徒弟心里窃喜,装傻嘿嘿地笑,也断了自己一束发,快快,快快地跟师傅的结起来,便是「结发」了。嘿嘿嘿。心里偷偷笑,胸中充溢的便全是满足了。
心中惶惶,又想到师傅聪明如此,恐怕也来装傻,干脆嘻笑著挑明了。语音声朗朗,似是不经意,偏偏要师傅尽数听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缘系三生,结发千年……」望见师傅笑容宠溺,便知好事将成。
窃喜,心中奸笑。
一夜好梦。惹得师傅又踢又打,甜蜜无限。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缘系三生,结发……
千年。
却为何仅仅五年,人影飘渺,不知所踪?
拼了命,筹了钱,考了秀才,再上了京,待到了出考场之时,方知师傅竟被人锁在深宫?
这番变故,何人能承受?
一时撕心裂肺,痴情难耐,摧人心伤。
「六年了……」墨樵长叹一声。「我也不知道将你唤来,要跟你说些什么。」
我脸上肌肉一松,挤出一个笑来。这一笑,虽然勉强,但是心中竟自放下许多,「于情于理,我都要来拜见您的。」我低头道。
「那头小驴呢?」
「小野驴仍在汾州,托了如花照顾,等几日过后,小福便会回去成亲,就权当送给他了。」我道,「只是那已经不是小驴了,都老得不能驮东西了。」真开始谈起来,闲闲几句,竟是没有开始那般难以忍受了。毕竟,都过了……六年了。
「令尊如何?」
「家母年事已高,动身不得,留在汾县,待我定下之时,便接她过去。」
「你可知,你将往何处?」
「身如浮萍,随水而去,到哪边是哪边。我这一生,也便当如此了。」
「……」墨樵沉默,拍拍身边紫檀雕花短榻,我过去坐下。
这小小房间内,装饰得倒也是典雅清丽。小小短榻旁放了一盆山石一盆寒梅,正是腊月时分,寒梅怒放,梅香扑鼻而来,与放在正中圆桌下的熏炉飘出的檀香气息混在一起,倒是别有一番风韵。
「当年我遇到你之时,你才十二岁,如今,过了这年,已经是二十有一了。」墨樵叹道,「是我害了你。」
身畔的人儿叹息一声,我伸了颤动的手,想触摸近在身边的人,印入眼帘的是镶了金线的银白色衣服,那般陌生,不由叹一声,生生地把十指缩回,手放回到自己身边。
「陵王多虑了。是下官自己当有此一劫。」
「你当真不再叫我一声师傅?」
「师徒情份仍在,但是……」我深吸起一口气,抬起头来,「陵王知道,早在八年前,我就不叫你师傅了……陵王自是知道原因。到了今日,我更加不能叫。」
「……」墨樵沉默了一下,半晌,低头默言,「最后再叫一声吧,怕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起身,「叫了徒添伤感,莫如不叫。陵王要休息了,下官先走。」
说罢,挺直了身,抓了灰布伞,直直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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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掉刚才来问话的几个人,楼梯口突地跌跌撞撞冲下一人,站立不稳,小二一下子冲过去扶住,「客倌——」一细看,竟是刚才那位少年。
「谢谢了。」少年声音微弱,拿手撑了撑额头,抬起头来笑道,「没事。」眼光注视著被小二抓住的手,「啊啊,客倌,对不起对不起。」小二连忙放开。
「没关系。」少年虚弱地笑笑,抓了伞,步履不稳地出了门,竟是连伞都没撑起来。细雨尽数打湿了那件灰长袍。
小二愣愣地站了会儿,方才起身提了壶茶上二楼。
「客倌,您要茶水吗?」
二楼上房内,另一人抚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对小二的呼唤声,恍偌丝毫没有听见。
第四章
不能坐。
不能坐。
再坐在那里,恐怕思念如潮,止不住做出何事来。
跌跌撞撞地出了客栈,迎面便撞上一个人,撞得身子一歪,竟就扑倒在地上。下了一夜的雨,到现在,仍是薄薄的细雨,地面路滑,略有些泥泞了。腿上的布料略有些被刮破,腿上一下子生疼生疼的。挣扎著爬起来,将袖子挡住了脸,对著被撞到的人道一声对不起,急急离开。
人海茫茫。跌跌撞撞地走回去,不知有多少人与我擦肩而过,记不清。只记得右腿关节处生疼,撕心肺裂的痛,痛得两眼都要睁不开了。
「公子,您没事吧……」又一个人与我相撞,身体一个踉跄,几乎软倒在地。我挣扎著扶住旁边一株掉了叶的小树,低著头笑道,「没事。」
话一出口,声音中的哭腔让自己都为之震惊了。
为什么?
不是已经放下了吗?
「公子……」被撞到的人似乎是担心,撑著伞跟了几步,我摆摆手,他停下了,我急急地进了一小巷,大道上人太多,此等狼狈样,徒惹人注目。
狼狈地进了小巷,双手扶在墙面上,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就这样慢慢地顺著墙壁慢慢地滑下来。
掩面,雨水从脸上流了下来,冰凉地,沿著人中流入口中。
不能说话,不能哭泣,一出声,便怕这情感如洪泄,止不住,摧人肠。
墨樵……墨樵……
何时,我与你竟得生疏若此,连几句话都说不了了……
何时,我与你情份竟只到如此地步,牵肠挂肚,却怎地无归路,只得生生放下……
山水长阔,知何处,人海茫茫,万事空。到如今,只空余了我一人,在这无人路过之处,一个人饮泪伤怀。
昨日,想昨日情浓意浓,到今日,冷冷清清,无话可说,万般无计,情放下,人空瘦。
似乎有什么东西渐渐地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热得让人恐慌。
腿像是麻木了一般,动了不能动,勉强地站起来。
「哟,这不是我们的李大人嘛,怎么会到肮脏的小弄堂里来了!」一声刻薄的男声响起。
冤家路窄,这等尖刻的声音,不是那昨日我打了他头的安之悦安郡王,会是何人。
装作没听到那声音,我勉勉强强地扶著墙站起来,腿在地上拖动了几步,终究是支持不住,颠倒在泥水里,一时泥浆溅起,溅了一身。
「啧啧啧,啧啧啧。」安之悦的两只鞋子映入眼帘,他撑著伞蹲下身来,勾著手挑起我的下颚来,「这等狼狈相,李大人,真是让人心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