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十多年来,她处心积虑就是要报这灭门之恨。在这不到半年的时间,她杀了监斩阿玛的康亲王,造成明骥的失势,进而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死境,令鄂比泰和敏慈终身遗憾。但在内心深处,她竟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安,因为她亲手抚养了十三年的无欢也不能幸免;待见到明骥慷慨陈词,言谈之中对当年惨事颇为遗憾,且真心诚意欲为她上书翻案,她报复的心已经开始动摇了,见到那英挺少年的死真会快乐吗?
绿柔本是一个活泼豪爽的美貌姑娘,年少时意气风发,和英俊的鄂比泰虽是指腹为婚,但自幼两小无猜、情浓似漆,颇有享尽天下得意事的风范,不料在一夕之间竟遭国家抛弃,未婚夫背叛,她从一个云端仙子的地位被踢到污秽泥淖中,这教她情何以堪,又如何面对?
于是,她化温柔为悲愤,勤练武功伺机报仇,甚至将惊人的容貌隐藏在黑布中,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她什么都可以牺牲,惟独志在复仇。这四十余年来,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温柔多情、质朴温和的格格了。但是她自愿变成这种不可亲近的刺猬吗?扪心自问,她也想念无欢亲亲热热地喊她一声师父啊!
那老尼姑见她神色时而恍惚、时而凄苦,又不时显现咬牙切齿的模样,知道她内心挣扎,无法割舍爱恨,心里暗自沉吟,佛云“自性自度”,当真是至圣绝理,若无法自己看破,任凭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也无可奈何。她叹了一声,转身便往后院去了。
跪在殿上的绿柔只听见那苍老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自近而远:“观音菩萨,行深般若般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具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绿柔听着这段般罗波罗蜜多心经不断地在她耳边响起,心里原来的激愤,逐渐变成茫然,再转换成若有所失,最后竟在悠长清越、隐隐传来的钟声下豁然开朗,逐渐坦然。这一惊醒,原来已是黎明,不知不觉竟过了一夜。这西山处处寺庙,早课钟声一处刚完,一处又起,令人更发振聩之心。
不一会,三山庵的尼姑们也进入大厅,做起早课,绿柔避在一旁,听着佛号与木鱼声。昨日那老尼也在其中,庄严和蔼的神情令绿柔几乎把她当成菩萨的化身了。
那老尼作完早课后,又来见她:“阿弥陀佛,见施主今日神清气爽,霞光满面,心中的结是否已解开了?”
绿柔也恭敬地双手合十:“多谢师父指点,我心里的结早已解开了。不过还有一件俗事未了,待我再回红尘了结此事后,再上山来请师父赐教。”
“不敢。”那老尼姑双手合十,送她出门,行至庙门外时,绿柔忽然转身问道:“敢问师父法号为何?”
“贫尼无心。”
无心,无欢,绿柔茫然念着这两个名字,随后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莫非这是天意?无欢终究不如无心,其实从她复仇的那一刹那开始,她就已经远离欢笑,遗失善良纯真的心了。
她再回头望了一眼庙门和那自称无心的老尼,便快步离开了。她必须尽快赶回北京城去,还有一句重要的话要问,这将是她最后想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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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大牢里,只有些许微弱昏黄的灯光直泻到地上,种种污秽的恶臭不断传来,令无欢蹙紧眉峰偎向明骥,传递那无言的脆弱。他们在这只不过一天的时间,她就已忍受不住了。
明骥借着昏暗的灯光,凝视她略显苍白的容颜,心疼地将她拥人怀里:“别怕,有我在。”
无欢伸出双臂紧紧地圈住他的头颈:“不知你额娘现在怎样了?早上她激动得晕过去了。”
明骥浑身掠过一阵轻颤,旋即又抱紧了她温热柔软的身子,再开口时声音低沉得吓人:“没事的,阿玛会照顾她,他们会坚强地度过去。”
无欢泪眼盈然,再多的抱歉都已弥补不了她的内疚,她只有柔顺地任他拥紧自己,尽管那力道大得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哥和婉绮已经公开往来了。他们能有好结果,我真是高兴。从小,他最疼我了,在逃难的时候,他连一块馒头都舍不得吃,都留给了我,怕我饿着。他实在是个很尽职的好哥哥。”
“要是我那时就遇到你,一样也会这么做,我算不算是个尽职的好情人呢?”明骥撇去无奈,语带调侃地揶揄着。
无欢噘着嘴:“我那时也把你当哥哥啊,左一句大哥哥长,右一句大哥哥短,谁知道你偏不要当我的哥哥。”说到这里,自己早已忍不住笑了,“我跟小哥说,我……我喜欢你的时候,他目瞪口呆的样子,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他平日是多么口齿伶俐、得理不饶人呢!”
“幸好,我早就把他带回家洗脑换血了十几年,要不然他怎么会毫无异议地把他最宝贵的妹妹交给我呢?”明骥低头便吻,惹得无欢笑不可抑。两人耳鬓厮磨了好一阵子,才在脸红耳热的激情后静默了好一阵子。
无欢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师父她老人家现在怎样了?”
明骥轻轻松开了她的手臂,不解地望着她红艳的双颊:“她那种人你还牵挂她?”
“师父她很苦的,我从没见她开心过。这十三年来她不是生气地到处摔东西,就是孤单地喝酒,一个人喝醉了就跑去练剑,她心里很苦的。”无欢又蹙起双眉了,“现在知道她的身世了,反而觉得她很可怜。难怪她处心积虑想把我训练成那个样子。报仇,无情的报仇,要不是遇见了你,再过二十年后,我可能和她一样了。”
明骥暗自叹息着,我们都快没有未来了,还管得了其它人吗?但见到她那双含情脉脉投注了无比信任的眼眸后,他脸部的肌肉还是放松地笑了:“你?不会的,再过一百年,你还是这个心软、不忍伤害任何人的小怜。”
“你怎么能那么肯定?”
“因为有我看着你。”明骥看着她的俏脸羞红地低垂下去,心中有如饮了醇酒般暖洋洋的,他尽情饱览她娇羞的姿态后,才叹了一口气,“其实你师父的怨结得太深,仇凝得太重,终究形成了她心头的枷锁,使她变成了一个既可恨又可怜的人。而且她自己可怜还不够,还希望全天下的人和她一样可怜。”忽然间,一个平和的声音从大牢出口传了进来:“好厉害的识人本领!果然名不虚传,后生可畏,怪不得朝中文武大臣一提起明骥贝勒都要伸出大拇指赞叹。”
无欢失声叫道:“师父。”
走进来的正是绿柔,她将牢房内外的侍卫都顺手打晕了,才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明骥伸臂将无欢拥了过去,沉声说着:“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想要拆散我们夫妻俩,万万不能!”
绿柔感慨良多地望着相互依偎、才貌相称的一对,心平气和地说:“我到这里是因为觉得对你们有所亏欠,所以想放你们走。”她在看守牢房的卫士身上搜到一串钥匙,便开了大牢沉重的锁。
明骥和无欢对望了一眼,又问:“你这已经犯下了劫狱大罪,会为你自己惹麻烦的,何苦呢?”
“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不需要向任何人负责。”见他们仍不为所动,又说,“怎么还不走?真想等皇上下令斩了你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