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 轮到惟刚没有应声,他手箝着方向盘,凝神聆听下文。
惟则激动万状喊道:「我以为我打动了她的心──她回 来那晚,我向她求婚,她是显得
那么感动,我恨不得当场把她带到任何一 处可以结婚的地方,」
他没看见他堂弟像咬了一 块石头在牙关似的,两腮绷得紧紧的。他痛苦地说下去,「我
胸有成竹,等了三 天,我料定她会答应──我是这么有信心,兴匆匆去找她,谁知道她竟然
对我说了一 句──惟则,谢谢你──谢谢?我不要她谢谢,我要她嫁给我!」
而我要宰了你,惟刚在心里诅咒。
「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她这阵子心很乱,她必须重新打理自己,她说这样子下去对
我不公平,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这样对大家都好!我──我实在搞不懂这女人。」惟刚的
两腮松弛开来,这才感觉到牙关都咬疼了。他不想讽刺的,却制止不了自己,他说:「我倒觉
得她的心一 点都不乱,她的脑子清楚得很,她的决定是对的。这女人没什么难懂,她只是明
白一 件事──她不是你的。」
惟则陡然像伤兽一 样狂吼,扑过去扼住惟刚的脖子。吉普车冲向堤防,惟刚一 面拚命
控制方向盘,一 面用手肘把堂兄撞开。
他愤然大叫,「你想再出一 次车祸吗?如果你不坐好,我保证把你当一 只鹅一 样,一
路捆回 家。」
惟则却不需要他的威胁,自己靠回 位子,捧住额头喘气。
他才撞了车,受
了伤,经这么一 激动,整个头晕眩起来,瘫在那儿动不了。惟刚瞄他好几回 ,不大放
心。
「你还好吧?」
惟则不理会他的问话,兀自倚着,幽幽说道:「我耍你走。」
「你说什么?」惟刚还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我要你走,离开方家,离开见飞。该你的钱,你拿走,出国也好,另起炉灶也好,总
之离开我们,走得远远的,别再干扰我们,破坏我们!」
惟刚闻言,先是背上一 凉,然后一 股怒气熊熊煽上心头,他偏过头,狼狈瞪住堂兄,
冷笑道:「这叫什么?逼退我吗?我一 直当你本事很大呢──爱情天皇,所到之处,芳心披
靡,你从来不怕任何对手,因为根本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不是这样吗?」
他回 头看路,猛地把车拐向华城路,仍旧咬牙说下去,「你错了,惟则,你的对手不是
我,你的对手是你想要的那个女人,她才是关键,她才能左右你的成败。至于我,我对方家
的一 切一 向不忮不求,我不恋栈见飞的位子,但是我也不会因为你追不上一 个女人,就草
草率率,胡里胡涂的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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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惟则的要求,有没有给惟刚造成压力,绍东的这一 关,他是难过了。
罗庸接了他们的脚后跟回 来。他一 脚便踩进厨房,给惟则熬了银鱼豆腐粥。
伤者喝过粥,服了药,到底睡下。绍东却兀自立在门边,凝望着铜床丝被里的儿子,久
久不去。惟刚没见过叔叔这么愁眉不展的。
「他不会有事的。」稍后,他在西向的那座小起居室找到叔父,他仍旧要赶到工厂查看新
机器。可是叔父那一 脸忧色的,却教他走不了。他走到叔父身边,和声劝慰他。绍东只顾怏
怏然眺望框金的八 角窗外。
「他不一 样了,」老人喃喃道:「这趟美国回 来,换了个人,那股积极,那股勤奋,天
天和我讨论公司,孜孜不倦──真没想到这孩子也有安稳下来的一 天,他向我提过好几回
了,他有中意的对象,他想成家,十 足的认真──」
惟刚立着,一 声不吭。
绍东抬头看他,白发皑皑,面容却是焦黄疲蔽的。他重重喟叹了一 下,语重心长道:「惟
刚,你和惟则才相差了几小时落地,可是你打小就比他有做兄长的器量,惟则娇惯了,一 向
心想事成,你处处让他,不和他计较,我都看在眼里,我都明白。这回 你们哥儿俩在闹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难为惟则能够如此发愤,这是个重要的契机,我的希望和心愿全在他身
上了……你无论如何也要多担待、多扶持,可不能让他一 上阵就泄气垮下来。让了他吧,不
管他和你争的是什么,让了他吧,他可不比你,他禁不起打击,多为他着想着想吧。」
听了这番话,惟刚的一 颗心好像被刨了出来,扔在冰水里。叔叔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
过,也从来没有这么不近人情,这么自私自利过,他一 心一 意记挂惟则人生的成功与快乐,
但在惟刚心目中,自己也是绍东的至亲,绍东的血肉,难道他的人生就不该有那么一 点希望、
一 点机会吗?
「叔叔,」惟刚嘎着近似呜咽的声音说:「您只顾着为惟则着想,可从来有没有稍稍为我
着想过?」
说罢,他悄然离去。他没有看见西天的残霞把绍东眼角那硕大的老泪,照得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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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 夜,有人跨入梦里呼唤她。
她蓦然醒来,心儿一 阵悠痛,彷佛被针线牵扯着,引动着。
她把脸埋入温
香的枕内,仍抑止不了那辗辗转不宁的感觉。她翻了几个身,终于慢慢起了床。
几上的黄铜小闹钟指着凌晨二 时。
她踱到窗下的月光中。好一 阵子夜不成眠,令晚却特别不安。她坐上窗格,轻轻吁一 口
气,望着幽静的街巷──陡地一 怔。
对面一 盏街灯下,停着一 部反着白光的吉普车,她分辨不出车色,但是倚在车门上的
一 条挺拔人影,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看错。
她的口舌变得干涩,心儿开始跳荡,双手是凉的,胸口是烫的。她顾不得身上只套了件
棉白 T恤,唯恐惊动母亲的蹑着脚出了大门,然后一 路冲下楼。
她在街的这一 边猝然剎住脚,他在对面的车旁缓缓直起身子,两双眼睛隔着无人的街对
望,四 道视线绻谴纠缠。然后他慢慢走来,而她一 步步走去,两人在街心相遇,顿了一 顿。
他穿着宽领黑夹克,一 双长腿与映在地面的影子连成一 气,投到她身上。连影子的触及,
都令她颤悸。
「惟刚──」她颤声一 喊,直扑他怀里,他的一 对胳臂即刻就把她锁祝他的嘴吞去她
的嘤咛,吮住她的双唇──他吻她,吻得那么饥渴,那么狂热,像要吞没她整个人,整个心,
整个灵魂。
不安宁的夜,原来是他在呼唤。她早该知道,他不仅闯入她的心,是连她的梦境也闯得
进。他把她拥得好紧,衣上的铜扣扎得她发痛,她不在乎,一 径疯狂地回 吻他,吻得自己
都要胆战害怕,昏睡的理智不愿醒来却醒来了,她在他唇下伸吟、挣扎,然后撒离嘴唇。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约露抓着他的衣襟喘息低问。
「惟则出了车祸。」他没回 她话,却兀自说道。
「什么?」约露惊道,又是一 阵良心不安。不管她拒绝得是多么婉转,解释得多么诚恳,
依然刺伤了方惟则。昨天下午她毅然向他道别时,他那副形销骨毁的形容,几乎使她落泪。
但她必须断然掉头而去,她不忍伤害对她如此有情的人,却更不能背叛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