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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页

 

  那是恨吧?

  ──当然是恨!约露趿了一 只厚拖鞋,独脚跳过一 地的碎屑,奔入浴室,把水龙头旋开,对着滂沱泻下的流水大叫。

  无意中眼光一 招,又瞥见昨晚把她迷住的那把刮胡刀,水光上闪着铁灰的色泽,带着男子的英气,和它的主人是同一 色的阳刚──我要回 家!约露陡然慌张起来,好像她的胸膛要被剖开来,而剖开来又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我要马上回 家!妈妈还在家中等待,而她必须远离这个地方,这里是座陷阱。

  她穿起一 身脏兮兮的裙装,把头发用条橙花手帕胡乱系在脑后,斜背着皮包,逃命也似的下楼,奔出了前厅大门。一 路不见惟刚和梅嘉两人的影子。

  最好,她不想再和他们碰头。

  约露在红砖道上跺跺地走,一 部黑色吉普车缓缓开到她身边。约露不抬头,看也不着它──她知道是谁。她加快步伐,它追上来,她掉头往回 走,它跟着倒退,她的去路被它挡住。这阴魂不散的男人,他还想怎么为难她?

  吉普车向她大敞其门,像坏男人张开了手臂,勾引女人误入歧途。但惟刚倚在车座上看她,脸上的表情甚至比她还要坚决,好像他生平最大的职志,就是当约露这趟路的司机。约露被迫上了车。一 个立了大志的男人,和一 头咬住人就不松口的杜宾狗没啥两样,况且惟刚的固执,她是见识过了。

  「木新路。」她僵声说。

  「我知道。」惟刚操持方向盘回 道。她没问他怎么知道,也没问贾小姐上哪儿去了。他有办法把那块橡皮糖甩掉,算他厉害。

  台风扫过的周日市街,车走得顺风无比,不过车上的空气可不比车外的畅快。惟刚阻噎了许久,才开腔道:「别和梅嘉计较,她常常只是小孩子脾气,有口无心。」他说得倒心平气和。

  「好说。」约露应道,兀自看前方。他包涵得了那么凌厉的女人,换了别人可未必。惟刚悄悄瞄着她──沉凝的神情,却是一 脸的姣好。瞧,那列镶在眼上浓密的睫毛,看来是那么楚楚动人,就像她的姊姊以霏。

  他掌住了方向盘,遇红灯而停。看路口一 株羊蹄甲,断枝败叶,已经半倒了,可以想见昨夜风之烈──楼外如是,楼里亦如是。

  哦,昨天晚上,惟刚忍不住闭了眼睛回 想。约露是拚命一 直抹泪,惟刚抽了一 叠纸巾给她,她不搭理,自己起身进了浴室,片刻后出来,腮帮子是擦干净了,两只眼眶却一 味红彤彤的。

  闷闷对坐半晌,惟刚终于嘎哑着开口,「她……向妳提到过我?」

  「从来没有?」以霏一 向是闷葫芦。

  「那么妳怎么会──」

  「她把一 堆信件、相片和一 本日记烧了,我在灰烬里找到一 些残骸,相片上有你,日记里也写到你……」约露的嗓子哽咽得厉害。

  惟刚没作声,良久,才幽幽道:「我一 直不知道……到寒假才从她一 个女同学那儿得到消息,那时她已经──」

  「她已经火化入土了。」约露厉声对他嘶叫,惟刚剧震了一 下,霍然起身,去拎了瓶黄沈沉的酒回 来,径往盛鲜奶的马克杯倒,倒了两杯。

  约露抄过酒杯,一 口灌下,她一 辈子没尝过酒味,岂知烈洒割喉,呛得她摧心折肺。惟刚见状,立刻踅过来把她扶着,忙不迭为她抚背。

  约露是山洪爆发地悲愤起来,刚喘过一 口气,便抡起拳头朝他的胸口咚咚捶打起来,忍不住放声恸哭。「都是你!都是你!你害死了她!她自杀前一 天晚上还在拚命找你,你知不知道?你怎么可以躲得远远的,逼得她没有路走?你怎么可以?」

  约露的悲谴,声嘶力竭,和着热泪,一 声催过一 声,惟刚心惊也心碎──犯过的错当中,就这一 条怎么也补不回 。他用力将她拥住,像要把她嵌入心坎儿一 样,他的下巴顶在她头上,紧闭着眼,两行清泪颤落在她发间。

  「你害的……」约露伏在他怀里,哭到后来,只剩了呜咽。

  「我知道。」他也是哑不成声。

  「都是你……」

  「我知道。」他把她拥得更紧,用泪湿的脸颊摩挲她的头发,一 遍遍回 答。她抽抽答答谴责,他呢呢喃喃认罪。她时而握拳抵在他胸前,时而揪住他的领口,泪水斑斑点点早浸透他的背心。他一 味闭眼拥着她,他的怀抱却像个可以安心流泪的好场所,让她重新想起来,哭得更凶。

  待他把约露牵到床边坐下,拧了一 条湿毛巾把她满脸狼藉的泪痕擦去,让她躺下,为她拉好被子──已是午夜时分了。约露也真哭累了,趴在枕上,悠悠睡去。而惟刚能够面对的,就只有一 窗子的风雨。

  ***早在八 年前,他便已了然,那女孩子不可能留在他的生命里。她来过,却又走了,缘尽命断,徒留一 缕芳魂在他的梦魇里纠缠徘徊。怎知道八 年后的今天,她却又音貌嫣然,像不可抗拒的命运,重返他的生命。

  「十 字路口不是想心事的好地点吧。」

  约露一 说话,打断惟刚渺茫的神思,他一 醒来,发觉绿灯早亮了,他却只顾望着约露,望得出了神──一 对咋夜哭过的眼睛,眼皮盖还泛着红,微肿,衬得眸子更是艳冽,亮晶晶地像露珠,贬呀眨的又浮上一 层蒙蒙雨霏。惟刚不禁悚然一 惊──呀,这女孩,这女孩便是他那场逃不过的命运。

  有人在他们后头大按喇叭,约露叹口气,用漂亮的下巴努努方向盘。

  「如果你有问题,还是我来代劳吧。」

  惟刚魂不守舍的笑了笑,开动吉普车。「没见过对开吉普车有兴趣的女孩。」「喔,我对开吉普车没兴趣,」约露郑重道:「我喜欢做些有女人味的事,比如说开战舰之类的。」

  她眸光一 闪,晶亮的淘气光芒,教惟刚惊奇。他纵声大笑。

  而他的笑声,竟又反过来惊着约露了。

  那笑声,蕴着一 种动感,何其的温暖,彷佛再大的伤痛都可以在那样的笑声中,化解于无形。

  像一 道曙光似的,约露也露了微笑。

  「以霏就说过她的小妹最喜欢讲反话。」

  讲到以霏,天又暗了,而且这句话也吓到了约露,她恨他,这可不是反话─不能是。「她说错了。」约露冷冷道。

  惟刚自悔失言,不该提到以霏。

  二 十 分钟后,吉普车在一 栋砖黄五 楼公寓前停下,约露向惟刚道了谢,意思要他回 去──也知那是无济于事的,他硬是随她进了朱红铁门,非要把她送进家门不可。「妈,我回 来了。」约露一 边推门,一 边喊道。

  一 阵细碎的脚步声自屋内而出,随即一 个柔和的声音说道:「约露,我等妳一 上午了。」客厅的绿纱门被轻轻拉开,惟刚见到的是个身段极纤瘦的女子,肩披一 件纯白毛衣,头发抿得整整齐齐的,一 张略是苍白,但十 分娟秀的脸庞向他抬了起来。一 道响雷轰地打下他的脑子,打得他昏昏沆沉,踉踉跄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霏。以霏活生生立在他面前!

  ***见到她的最初一 眼,就爱上她了。什么都是第一 次──第一 次的邂逅,第一 次的爱情,这一 生没有过这样的滋味,喜孜孜得过度,像一 件珍宝捧在手心,反而不知拿它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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