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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高腾云不是不明白,他早晚会崩溃。事实上,这个世界如果持续不美好下 去,活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会有崩溃的一天。

  高腾云的问题在于,他崩溃的日期似乎来得早了点──就在今天。

  事情从一份掉在地上的报纸开始。

  这天下午,他刚杀掉一个人,身上斑斑点点染着那人的血渍,一把银光霍霍的 小刀居然还在手上。

  通常,做完这份工作,他是不会把工具还拿在手上的,而且,他也没有感到心 情沉重的必要。干他们这一行,如果不习惯儿到死人,那表示他还不上道,是个菜 鸟。的确,二十八岁,在这一行仍旧被视作是生嫩的。

  他自己也猜不透,今天的情绪怎会陷得这么低。走过白森森的长廊,入鼻尽是 死的、病的。充满忧患的气味。一个老头子歪在靠墙的廊椅上,冲着他叫:“喂, 你踩着了我的报纸!”

  他脚步一顿,就顿在那张报纸上。“山地悲歌”斗大一行标题,射入他的眼帘 ,其下一行。字体较小,却更刺目:原住民自作孽?没错,加了个问号,然而下标 题的人,难道没有指控的意味?高腾云感觉周身起了一阵奇异的刺痛感,慢慢俯下 身,拾起那张报纸。

  老头子越发叫嚣起来:“做什么?这是我的报纸!”有一种人,对于不值得争 的东西,特别争得厉害,由于他生命里的寒伧。

  高腾云徐徐转过去,看着老头说:“你要我拿出十五元买下它吗?”

  高腾云有一点不自知,正因为他生得凝眉深目,眉宇间总是带一股峻色,加上 他黝黑的肤色,他身形的高大,他的伟岸,他恒常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这老头似乎到此刻才对他有新的发现──他身上的血迹太清楚了,手上一把刀 那更忽视不了。老头子咽了咽,很不甘心,但很识相。

  “算啦,反正-…是昨天的报纸了,”而且不是他的,是人家扔在椅上不要了 的。“这年头,总有人比我更倒楣。”老头子喃咕着,歪歪斜斜的,就像这辈子历 经的人生路,走了。

  高腾云一双眉结得紧紧的,在意的不是那老头,是那张报纸。他就着窗下的光 读那篇报导,由于是夕阳余晖,染得版面上一片血红。

  果然是洋洋洒洒的一篇报导──经济势力向山地侵略,人们只有近利,没有远 见,滥垦滥伐,种茶种果,兼之山葵槟榔。森林被侵蚀掉了,于是大地反扑了,半 个月前的一场洪水造成山崩地裂,士石流埋葬了二十二条人命……哮天村的二十二 条人命。

  高腾云手上的那把刀,现在好像插在脊背上一样。他几可感觉到,酸腥的血, 由他的伤口,新的伤口,旧的伤口,一点一点地淌下来。

  抬起头,望出去拱型的长窗,一条街外的报社大楼正对着他──这素以自矜, 历史最久,言论最公正的报社,每天把事实真相告诉社会大众……他硕长的手把那 张报纸一拧,举大步便往外走。

  出了大门,过了大街,一路人车纷至杳来;这个社会一向拥挤得使高腾云觉得 不快乐。

  他依旧赫赫然跨入了报社大楼,没有让不快乐阻挡什么。

  警卫正和一名时髦女子调笑着,忘记要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高腾云从他身边走 过去,笔直朝电梯去。警卫却及时回过神来,在他背后叫道:“这位先生,你有什 么事?”

  高腾云回过头,脸上一抹笑,冷峻的。

  “贵报有篇报导写得太精采了,我想向你的同仁表达敬意。”说毕,他闪身进 入电梯,不能对方有反应的余地。他估计他上编辑部,找到那记者,把他杀了之后 ,还有余裕时间离开现场。

  掉转身,才发现有个女孩缩存电梯角落,抱着公文袋像抱着盾牌,显现出一脸 的害怕。

  她是该感到害怕,和她一起关在这电梯间的,是个浑身血迹的男人,不是圣诞 老公公。

  他同情她,但是需要她帮忙。“告诉我,编辑部在哪一楼?”

  “六-六-六-”

  他伸手按了六楼的钮,没有去安慰这个吓得都结巴了的女孩,因为他不知道要 对她说什么。

  他常常连要对自己说什么都不知道。

  六楼的编辑部沸腾得像个蚂蚁窝,在这里讨生活的人也像群蚂蚁,一忽儿冲来 ,一忽儿跑去,但是高腾云怀疑蚂蚁比他们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逮住一名卷着袖子,把笔架在耳上的瘦个子,报纸一横到他鼻尖,问:“写 这篇报导的记者在哪儿?”

  这瘦子天生一张青苍的脸,什么时候他都可以神经贸的发起抖来。这会儿他却 一僵,上下觑高腾云一眼──他在报社好夕混了几年,人也算灵光,现在他该怎么 办?这陌生男子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分明是上门找碴的。报馆被人找碴,也不是 头一遭,但是别人举标语、丢鸡蛋,这人却拿了一把刀!天知道他是不是一路从大 门杀上来的,他身上全是血迹!瘦子自忖,如果他把同事指出来,他同事会吃大亏 ,如果他不说,他自己会吃大亏!瘦子正值天人交战的一刻,后头忽有人问话:“ 什么事?”

  这回来的是个阔脸,瘦子立刻放弃内心的道德挣扎──不能怪他,是阔脸自己 送上来的。他手一指说:“呃,就是他。”

  高腾云逼向阔脸,一双浓眉如山雨欲来的黑云,令人惊慑。他揭起报纸,沉声 问:“这篇“山地悲歌”的报导是你写的?”

  阔脸很有危机感,马上往后退,一边提防对方的刀子,一边表明,“这……这 是集体采访的新闻,我是召集人,挂个名,稿子不是由我执笔。”

  “那么是谁?”

  “先生,你──”

  “我问你,这篇报导是谁写的?”高腾云再也按捺不住,咆哮起来。

  办公室所有人都被惊动了,包括瘦子和阔脸,全体纷纷往后退,谁也不想和一 把杀气腾腾、直逼而来的利刃作对。

  人生的挫败,真的是无所不在吗?高腾云心想,挥着刀子但不自觉,对着这群 张口结舌的呆子吼道:“写这篇“山地悲歌”的人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候,有个人撞进编辑部,一壁用一口清脆的嗓音嚷着问:“什么时候 截稿?我还有多少时间?”

  高腾云回过身,入眼所见是个年轻女孩,纤长身段,穿黑色紧身裤,黑色麂皮 靴,一件俊俏的皮夹克领口半竖,肩上桃一只黑色大包包,手里拎一部笔记型电脑 ,随时准备着要闯荡前途。

  这女孩年纪不过二十三、四,明眸皓齿甜孜孜的一张脸,留一头看来非常不驯 服的鬈曲短发,从来没法子梳好它。在这春寒料峭的三月天里,她娇俏的鼻尖上尽 是细细的汗珠,人还在微喘,像有全天下的事教她忙得都停不下一口气似的。她用 手背把鼻汗一抹,抹去了汗,留下一道污痕。

  她不是没有女人味,但那模样儿,毋宁更像一个顽皮漂亮的小男孩。

  她眨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整个人洋溢着盎然的精神,此时她往办公室一瞧, 极为勾整的一双眉蹙了起来。

  奇怪,今天的办公室好像成了快要沉没的铁达尼号,所有人相依为命挤在船的 那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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