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腾云挪了挪,不大自在。“是个布农家庭,大孩子在工地发生意外死了,家 境很苦……”
她彷佛感觉从他身上有一股暖意、一种男子的气息,向她笼罩过来。她捏弄他 那条手帕,喃喃道:“我把你手帕弄脏了……”
高腾云一笑,从她手上把手帕拿回去,收入口袋。
有人在楼上走廊探出身来喊:“闵敏──”
她叹口气。“是同业,大概有什么消息。”她从来没有在离开一张铁椅子时, 是感到如此依恋不舍的!她登上长廊,高腾云喊了声:“闵敏,”她在阶上回头。 他道:“你敢直言,你能抓问题。
“山地悲歌”那篇报导证明你是有实力的……”其实,他后来只觉得是自己过 于冲动,他把那篇报导看了又看,不能不说,那是个认真的记者写出来的东西。这 些话,早想告诉她了。
“继续做一个好记者。”他对她说。
闵敏觉得她的心长出一对翅膀来,使她一路走得飘飘欲仙。
傍晚时候,高腾云下班,提了一袋吃的回宿舍,有红焖鸡翅饭,几样小炒。青 狼对于美食或许兴趣不大,但是高腾云总希望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那家伙磨起人 来比牙医师还要狠!刚到宿舍的大门,有个柔脆的声音在后头叫着:“高医师!” 一条秀丽的影子穿过暮色匆匆而来。
是下午才和他碰过面的闵敏。他很惊奇,下意识朝他屋子那头瞄一眼,青狼不 会闯出来吓人才对,不过他还是移到了围墙外。他开了个玩笑,“还要找我讲心事 ?我不晓得我当心理医师比当外科医师好。”
这种黄昏的光线下,看不清楚她是不是脸红了,不过她略低了低头,双手抵在 胸前,有点踌躇的开言道:“是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谈谈?”
“一个人的生活就有这种好处,”他笑。“有的是时间跟人家谈话。”
闵敏抬起脸来看他,明眸眨了眨,带点顽皮样。“包括情话?”
他又笑了,只牵动嘴的一角。“如果你愿意。”
这回他看得很清楚,她真红了脸,但是脸上隐隐有笑意。她很卖力的整顿神情 ,进入主题。
“这次又回哮天村,我感觉哮天村灾变,除了我们所知道的因素,似乎还有另 外的问题存在。”
是有另外的问题,有很多的问题,然而高腾云每每碰上这样的题目,总是深深 一呼吸,战栗又感慨,更多的是无助。
他离开部落近二十年了,家乡的种种情况,有的变生疏,有的不敢闻问。
闻问又如何?他和大多数族人一样,都深深感受到庞大的现实之无法抗衡。
他自己固然在汉人社会出人头地,你眼见族人部落陷在挣扎不了的困境里,徒 然是加深内心的郁卒,有更大的无力感。
故而此刻,他也只能深叹。“山地部落本来就有着种种的问题,?知道,这么 多年在外,我回部落的次数并不多,就是怕见了部落的问题会伤心。”
即便他放弃外地更好的单位、更高的待遇,只为留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却还 是近乡情怯,无能为力。
闵敏在他跟前立定。“但是我们不能被问题吓倒,我们不能逃避或退缩!”
她激荡着记者的热血。“我想做哮天村的追踪报导,有些事我觉得怪怪的。”
那天,她向邵天俊那批水土专家询问相关问题,听到的却是一些模棱两可的回 答,她开始觉得事有蹊跷……她正色对高腾云说:“我必须做进一步的访查,可是 现在哮天村由对外界满排斥的,”她绞手来回踱了几步。“大概是媒体报导对他们 太苛了,我是其一……”
她显得有点内疚,高腾云一叹,“有些事,或许是需要直接的批评吧。”
高腾云有此谅解的一说,使得闵敏很感激,经过多日的省思,她开始在调整自 我,她绝不愿意做一个下笔偏颇的记者。
而高腾云正如下午他所想的那样,从激愤沉淀下来,他必须承认,闵敏对哮天 村的报导是直言,而非恶言。
这件事情上,两人终于渐渐靠近了。闵敏鼓起勇气说:“要了解事实,要靠哮 天村民,你是他们的族人,如果你能够陪我去采访,他们或许愿意配合。”
不知什么时候夜色落下来了,闵敏那双漂亮的眼睛充满殷盼,幽微里都闪烁起 来;高腾云望着她,觉得自己一颗心,原来暗暗的像夜空,现在?进了她星星般的 一对眸子。
他对她说:“这么多事,这一件是我最乐意做的。”
他答应了。闵敏泛出惊喜的笑靥。“我们得约个时间!”
高腾云又越过围墙往屋子那头瞄一下,隐约想着,闵敏人在这儿,该让青狼见 见她吗?有这必要吗?一?他咬牙,决定了,伸手揽在闵敏肩头,说:“走。”
“去哪儿?”
“到对面咖啡店,我们谈谈细节。”他突然急着把闵敏带正。也不知怎地,不 希望青狼见到她,和她相认,就算她真的是闵真真!前辈子是前辈子的事,有爱有 恨,也都成了渺茫不可寻的云烟,不该今生再来纠缠。他不要青狼见她,把她吓坏 ,何况她不是……然而一条影子,扬着长发,早悄悄的移近,当高腾云感到背心上 一凛的时候,已听见幽幽一声:“真真,闵姑娘……”
高腾云倒抽一口气,而闵敏已回过头去,蓦地张大眼睛,呆着了。他站在暝色 里,长发赤足,豹皮衣被风拂起,露出腰际的猎刀,他的面貌十分粗犷英武,然而 ,颊上有泪……她整个人剧烈颤动起来,快立不住了,高腾云发急地要去扶她,只 见她两眼直勾勾,像失了魂,却是满脸泪下如雨,他心一惊,也呆了。
她向幽暗处那条伟岸的人影一步步走去,脑子里电掣雷轰,划过古远生命的一 幕幕、一景景,所有的美丽、悲哀和怆伤。她颤颤启了樱唇,依旧是前世那痴心深 意的佳人,泪声一喊:“青狼……”
还来不及投身过去,她身一软,往红砖地倒下。
“闵敏!”
“真真!”
青狼抢先一步,把人抱住,他咬着牙忍泪,可是泪珠还是一颗颗滚下来。
高腾云冲W前怒道:“看你干的好事!你把她吓昏了!”
“她是真真,她就是真真……”青狼又悲又喜道。
高腾云绷住下巴,无论他再怎么不愿、不能也不肯相信,方才一幕,他眼睁睁 的都看到了──闵敏在一?那间变了样,她喊出一个她绝不可能知道的古代布农名 字:青狼。
她认得他,她认得青狼──她是二百年前和青狼生死相恋的情人。
她是高腾云前世的爱,今生的缘。
这一?,高腾云站在那儿,望着青狼与他怀中的女子,只觉得前世今生,情牵 爱缠,那不能割、不能舍、不能断的所有纠给,使他惊心动魄,人从骨子底悚然了 起来。
他微带踉跄的向前,伸出双手道:“把她给我。”
“不要!”青狼抱人抱得紧紧的。“可恶,把她给我!”高腾云吼叫。“我是 医生,我要救!”
这个二百年前的哮天社人,把闵敏交到高腾云手中的时候,脸上那种宁可去死 也舍不得的表情,教人简直看不下去。高腾云抱了闵敏进屋子,他那个“前辈子” 也紧跟进来,好像他是黏在他背后似的!更烦人的是,高腾云解她衣扣时,那家伙 嚷起来:“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