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露出惊悚的神情,整个人摇摇欲坠,彷佛不自知的说了一句话:“不…… 不得嚣张,我是彰化知县闵正的女儿……”然后,她昏厥下去,而青狼从迷惘中醒 来。她不是什么仙子,她是汉人之女,是官府家的小姐。
青狼拎起手上淌血的人头,冷笑着,方才这老家伙便一再疾呼他们是官府家的 人,企图吓阻族人。官府家更可恨!过去多少汉番冲突,官府总是护着汉人,真正 讲过公平的又有几回?何况他们从周滚眉那里得到消息──这回接受詹福九对哮天 社诬告的,正是这个彰化知县闵正!青狼把手里的猎刀一横,大步便跨过去。忽然 这时候,大地起了巨雷,一股奇异的响动。
青狼竖耳倾听,很快发现那不是巨雷,是有百骑的马匹在奔跑──“青狼,汉 人的兵队来了!”
族人在岩下呼喊。
搬这汉女要趁早,青狠心里这么一想,回首把手里的人头抛到岩下的族人。“ 你们快走,大家分道,我随后就赶上!”
青狼掠回来,将那汉女的身子一提……待凌秀的人马赶到,只在山脚下找到四 名轿班和丫头小银的尸身,都没了首级,而岩上落了只荷红色绣鞋;真真──已然 不知去向。
他不知为何不能一刀俐落杀了她。
为了避开汉人的追杀,他故意走上险极的悬崖。巴奇灵的预言如真,果然变了 天;黄昏前,他背负这汉女躲进了崖上的岩窟。
这汉女始终昏昏沉沉的,不能醒来,青狼为自己的犹豫感到不耐烦起来,掌着 他那利刃,移过身去,抓起她一把松脱的发丝。
她的头发,如雾如纱,如缎子一样柔滑,青狼只觉得一股震荡从他握发的指端 ,直捣向胸瞠……他这是怎么了?他恨恨骂一声,一咬牙,竖了刀朝那截玉般的颈 子刺去──“娘……”这姑娘呢呢喃喃唤着。
青狼的手腕忽地一软,使不出力来,呆望着这绝美的容颜,那合著的眸子不知 什么时候逸出泪来,晶莹楚楚的悬在眼角。
她在梦中喊着娘。她也有母亲,她的母亲也许正倚门等着她回去呢!青狼倒坐 下来,不曾觉得用刀有这么困难过!他为什么不能把她当作一头羌一样的杀了呢, 问题是,她怎么看就不像一头羌!这汉女蠕动了一下,月白色的裙裾露出一片血迹 ,青狼蹙着额倾前去看,是她失了鞋的那只小脚受了伤,正微微地沁血,那伤口还 不小……他对自己勃然发怒──这汉女受不受伤又如何?她的伤有害无害,与他有 什么相干?随之一跃而起,忿忿然朝洞外去了。
真真恍恍惚惚醒来,听见一阵小小的敲击声,幽暗里见一条庞然的人影蹲在那 儿,彷佛拿块石头在岩板上杵着什么,她是神智迷糊不知道怕,只觉得怪异。
她人在哪里?这地方像个黑窟窿……还没搞懂,先感觉到了寒意,抱身打冷颤 。杵石头的那人抬起头来,一张脸庞棱角如雕,深深嵌住一对眼眸,寒潭一般── 是……是那馘首的番人!他捧着石板来到她跟前,蹲了下来,她惊恐得几欲死去, 想逃想叫,都没了力气。他伸手拉住她一只脚,她全身起哆嗦,开始挣扎。
“不要动,否则我用草藤捆你”他操汉语喝道。
真真反挣扎得更凶,胸口的哮喘像飞沙一样响,一脚踢中他的下巴,他大叫“ 可恶”,真拿了草藤,先捆她双膝,冉捆双腕。
她成了一尾鱼,脱了水在地上弹动。赫然感到脚上一阵剧痛,骇得肝胆都像碎 了。
这番要杀她,他从她的脚上剁起!然而那阵剧痛很快过去,接着来的是一波清 凉感。真真颤索索的睁眼看去,只见这番人把石板土一团浓呛的绿泥,一抹抹涂到 她的足踝;自顾自的,始终不睬她一眼。末了,解下黑头巾。缚在她脚上。
“你的脚受了伤,给你上草药。”这句话寒着脸说,不成解释,倒像恐吓。他 整个人像个骇人的恐吓──面目严峻,发长垂肩,耳上吊一只三角型的夜光贝,闪 着冷光。
他是把她手脚解开了,她却缩在那儿,再不能动。
他径摸着倒楣的下巴,走到另一端,盘坐下来,不再理会她。
过半晌,真真才吞完害怕的眼泪,挤出颤音道:“你是……你是……”
她没法子把话说完整,但青狼知道她要问什么。“我乃哮天社的青狼。”
冷冷报出名号。
狼?他一双凌厉的眼睛是够像了。真真觉得浑身冰冷。“这……这里……”她 现在说话和小枣子是相同的韵律。
“这里是埋伏崖的岩洞。”
至此,真真才像完全的醒悟过来──她在水仙岩上香,却遭到番人的挟持!惊 恐之余,也顾不得受伤的那一脚,从地上踉跄爬起,哭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 家!”摇摇晃晃往洞口奔。
青狼只是冷笑看着她。
才到洞口,真真便被风雨泼了一身。洞外是风哭雨号,一片昏黑的世界,她抹 去满脸也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水珠,扶着岩壁冒险往洞外一探,登时惊呆了。
这岩窟高巍巍地悬在半空,底下是一片狰狞的黑色峭壁,一步踏出去,便是不 见底的苍茫深渊!她听见那番人在山洞头阴恻恻道:“从昨晚到今天,风雨大作, 把崖路也冲断了。?要走,那得先变成一只鸟。”
真真忽觉得眼前变得像洞外的天地,昏黑浑沌──她身子一倾,昏倒在湿泞的 地上。
她冷得直打颤,紊乱的作着噩梦,但是有个低沉的声音在安慰她……真真睁眼 ,见到那番人的脸庞逼临着她,又是一惊。然而他并没有特殊不善的表情,径脱下 兽皮衣,给她披上。
真真不敢要,又不敢不要,瑟缩在大兽皮衣底下。
他又来啈o的脚了,手劲极大。古来女子教陌生男人给这样子碰触,那是玷了 清白的,但是真真这时节哪里想得到这些?她怕都来不及。
他拿来一团绿泥,原来是要给她换药。一抹一抹推得极仔细。真真不明白这番 为何如此照顾她的伤口。事毕,他一声不吭,又到另外一头去坐下来,甚至背对着 她。
于是一整晚,真真拥着兽皮衣,时昏时醒的,而这自称青狼的番人,数度过来 为她换药,初始真真还感到恐惧,最后委实乏了,心一横,任他摆布去了。
到了隔日,青狼解下她脚上的黑头巾,检视一番,咕哝:“已经消肿了。”
他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得意色,真真这时才发现他其实相当年轻,比她大不了 多少。他把地上一只有个凹洞的石头推过来,凹洞中盛有雨水。
见了水,才晓得口渴,真真颤颤捧起石碗,喝了那水。放下碗,青狼已经走开 了。
隐隐还听得见洞外的风雨声,天候之恶,可以想见。真真想起爹爹,自己生死 难卜,不知他有多着急,还有姑姑和小枣子……不禁滚滚落下泪来。
哭着哭着,又睡着了。
这回醒时,感觉到暖意,是她身边不知何时升起一堆火。真真拥兽皮坐起来, 青狼人在火堆那一边,抬头看她,脸上有个微微的笑意。
在暖红的火光下,这少年番人那副冷峻的神情不见了,他看来眉飞眼浓,显出 一股英俊之色来。真真一时忘了害怕,怔忡望着他,他可也不让着,昂脸和她对看 。她慌忙垂下头,火光烧得双颊红殷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