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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叹口气,“固执的女孩子。”然后再说一些不相干的话,便挂了电话。

  我松口气。

  周君很有条件,外型也好,只是身为今日妇女,尚要人做媒,未免有点难堪,如果周君真个对我有意思,发展下去,可能性不是没有的,只不过他一定得比较主动,不可轻易退缩。

  这不难吧?我老听说有男人追女朋友,直追了十年……从来没有人这样追过我,怪只怪自己太爽快,一二三说声好,便准时赴约……也许男方会觉得不够刺激。

  但是写小说管写小说,私底下我是个平凡朴素的人,如果读者误会我生活得像我书中的女主角,那就大件事,说破了嘴他们也还认定我是个浪漫的人。

  事实上我不会应付男人,一见他们就束手无策,只懂得避避避,往往连最心仪的男人也不敢主动上前说句话。

  不知男人怎么想,大概见我冷淡,便退避三舍。

  妹妹在家坐月子,我过去瞎帮忙,她儿子博得全世界欢心,收到的金锁片如开金铺般,我哄他玩,哭了,还给他母亲,乐趣无穷。

  生活还是愉快的。

  妹妹问:“我儿子会在你专栏中出现吗?”

  “会,不靠他那还得了,哪里找题材?”我笑,“还不是狗屎垃圾,看到什么写什么,美其名曰题材够亲切,你现在明白了吧?”

  “自从老姐你开始做大作家之后,我根本不大看小说杂文!”妹妹抱着儿子笑。

  我还能说什么呢,这个幸福的女人。

  “姐姐,那个周先生如何?”

  “你们都要我在三日内把自己推销给他?”

  “人不错,老姐,你那份职业坑了你,只好坐在家中写,又不到街上逛,再好的男生也错过,是不是?”她振振有词,“现在好不容易叫你认识一个难得的人,就得看看有无可能性。”

  “就这么简单吗?”我微笑。

  “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就是这么简单,你们艺术家往往另有一套见解,我亦不甚了了。姐姐,明明简单的事,何必把它弄得那么复杂?”

  我低头,“你是不会明白的。”

  “你还在相信一见锺情这种事?”

  “不,可是这当中还似乎缺乏些什么。”我说。

  “周先生是老实人。”妹妹提醒我。

  “谁说不是呢。”我很怅惘。老实人好是好,通病就是乏味及沉闷。

  见周君这么多次,他都静静地,即使两个人见面,他也只是老成持重的叫我去喝一杯茶。女人都幼稚地盼望一段炽热的恋情,不顾后果如何,还是照样向往着。

  周君不像是可以给我这类满足的人。

  我想远了。人家也未必会看中一个在家做手工业为生的半老姑婆。

  妹妹见我自沉思中回复过来,便问:“如何?”

  “我会尽力做。”我说:“也许缘份来了,挡都挡不住。”

  没想到这句话说完没多久,周君就真的开始展开追求,他把谢老太找来支持大局。

  谢老太一次又一次的约我,我百忙中抽空到她家,周君总比我先到,我也算得是个伶俐的人,心下自然有点分数,并没有显著的拒绝。

  谢老太很幽默,她常常暗示,“我就快要回到美国了,你们打算约在什么地方见面?虽然两个人都独居,孤男寡女到底不太好。”

  周君微笑说:“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也许我就会走上凌小姐的公寓去。”

  谢老太太大笑,“时代开放,有开放的好处。”

  “那就要看自己的选择与控制了,以前有礼教管住,不必费神,现在似乎更难。”

  谢老太向我微笑,“你是把自己管得太牢了。”

  我的面孔连耳朵,立刻涨得通红,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又连忙替我解围。“像凌小姐这么静心,现在很少有。”

  我自己也笑起来,“你的意思是:这么孤癖?”

  谢老太走的那一天,我把她送到飞机场。

  周君说:“现在开始,一切都靠自己了。”

  我佯装没听见,心头松一口气。

  谢老太把我拉至一旁说:“有好消息通知我。”

  我说:“一定。”

  “你别敷衍我。”

  “不会。”心中很怅惘,哪里会有什么好消息。

  “向你妹妹要地址,写信给我。”她说。

  我点点头。

  她又把周君拉至一角,依样葫芦的吩咐一番。

  我们齐齐看着她上飞机。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闲闲的说:“很有趣的老太太,你们是在飞机上认识的?”

  “正是,渡假回程上,座位被安排在她的旁边,廿小时一直攀谈,她精神好得不得了。”

  “心也出奇的热烈。”我说。

  “凌感。”他迟疑的叫我。

  “什么?”我知道他有话要说。

  “老实说一句!我有没有希望?”

  我转过头来,“这个问题太难回答。”

  “我明白,如果我真的有意思,应该追上十年八年,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他微笑。

  我很感喟,“可是如今社会步骤那么急促,哪里还有这样痴心的傻子?即使有,也不会被欣赏,不!你千万别花太多的时间在我身上,我们做个最普通的朋友,如何?”

  他微笑,“这还不是等于告诉我,我没希望。”

  我不说什么。

  我们就在飞机场告别。

  两个人都淡淡的,提不起劲来。

  我们两个人当中并没有阻滞,但感情却没有燃烧。有些男女排除困难,千辛万苦的结合,简直惊鬼神动天地,但是他们还不顾一切地缠在一起,到底是什么地方来的力量,我心中啧啧称奇,那种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精神,不理值与不值,当事人的热情足以使所有障碍物化为灰烬。

  谢老太走后,我与周君便冷了下来,抑或根本没有热过?我仍然沉迷在我的写作世界里,钻象牙塔,靠想像力找生活。

  人家在半夜写,我在早上写,寒冷的大清早,简直不想起床,无可奈何的挣扎起来,一方面跟自己说:清是清苦点,但是不必面对贩夫走卒,已是天大的幸运,写字楼的工作虽然不必天份,但是日日对着一群志不合、道不同的人,也真够烦。

  日日寂寥的过,想想真怵然而惊,然而为嫁人而嫁人?永不。

  这份固执令得妹妹非常恼怒,她认为一日我不肯成家,一日她有义务要照顾我,而我故意令她担心,她认为是不可原恕的事,因此她以朋友身份,约了周君到她家作客。

  周君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好脾气,我正在讶异他如何会应允下来,到了那日,才发觉他偕一女孩子同来。

  我挑起一条眉。

  竟这样嘛,没有一个是好人,心头不由得紧了一紧,很不高兴。

  妹妹做了许多好菜,一手抱孩子,一手帮女佣招呼我们,我取笑她。“像不像章回体小说中那些富泰的少奶奶,她像是时光隧道的产物,现时很少有这种有闲阶级了。”我瞄一瞄周君。

  与他同来的女孩笑说:“说起小说,真是的,我小时候就看你的小说了。”

  我如被什么锋利的针剌了一下,顿时默静下来。

  这餐饭吃得既长且闷,好不容易捱完,周君要送女友回家,站起告辞,我才有机会松弛一下假笑得发酸的嘴角。

  妹妹老老实实的向我道歉,“对不起,我不晓得他会那么离谱,带女友上来示威,这回子真是赔了小菜又折兵。”

  我骂她,“多事多出报应来了。”

  她说:“你发怒?为什么?是否因为心中酸溜溜?”

  我学着那女孩子的声音:“‘我小时候……’我七老八十?她小时候看过我的小说?至多比我小三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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