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易影虽已离去,然布下的八阵图仍在,一条小小的漳河闹得燕王进退维谷。近日里若不能渡过漳河,朝廷的增援大军一至,再加上边关数万兵马襄助,前后夹击之下,只怕宏图霸业顷刻间便成乌有。
朱棣自是懂得这个道理,沉吟了片刻,道,“你说的诚然不错。不过,即使我兵败漳河,你以为朱允炆的皇位就能坐稳了?”
顿了顿,续道,“即便兵败,你道我数十万大军便尽灭于此?便是退兵建州,坚守数月又有何难?到时东有福王,南有承德王,加上我的兵马,三王近百万大军成合围之势,与朝廷一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战火纷起,苦的是天下黎民。”梦无痕垂眸道。然而心中另一层忧虑却未宣之于口。激战之下,无论胜负,双方必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到时若是领国发难,外敌来犯,又该如何抵御?
“若是及时渡过漳河,孤王便可直逼应天。到时天下既定,旁人自也无可奈何。”望着梦无痕,朱棣沉声道,“这一战可大可小,全在无痕你的一念之间。”
眼前男子宽颐广额,气度磊落,森森霸气隐而不露,锐气中又见雍容。对上那双仿佛装得进天下的眼睛,梦无痕忽然恍惚了一下。
依稀见,仿佛看见了当年太祖皇帝策马奔腾,指点江山的豪气。这一对父子,是何其的相象呵。
淡淡沉睫,掩去眸中的苦涩,梦无痕道,“王爷抬爱了。”
沉默了片刻,抬眸接道,“王爷料得不错,无痕确有破阵之法。但是——”
朱棣的眼睛顿时亮了,道,“但是什么?你尽管说。只要你助孤王渡过漳河,想要什么,孤王无不答应予你。”
“王爷既然如此说了,那无痕便直说了。”放下手中的茶杯,梦无痕直起身子,肃然道,“其一,王爷若攻下应天,不得伤害皇上性命。举凡朝中重臣,便是不服新主,亦不得恣意残杀。”
微一沈吟,朱棣道,“孤王答应你。”
“其二,登基之后,三年不得加赋。农政之事,承袭太祖当年,移民屯田,开垦荒地。”
“孤王答应你。”朱棣毫不犹豫地道。
“其三,天下初定,当以仁治。若非万不得已,不可率意用兵。严刑峻法,酌情废止。”
重重颔首,朱棣道,“孤王答应你。”
望着桌上的杯盏,梦无痕沉默下来。
“还有什么要孤王答应的?”朱棣笑道。
梦无痕摇了摇头,起身道,“王爷若能记得近日所言,无痕便心满意足了。”
“这便是王爷要的破阵之法。”淡淡一笑,自袖中取出封信,递了过去,“无痕就此告辞了。”
接过信笺,朱棣惊道,“你竟要走?”
梦无痕如此做法,等于已经背叛了朱允炆。除了待在自己身边,他还能去哪里?
“我已负了先皇当年所托。难道王爷还要无痕跟着你,一同攻入应天吗?”望了他一眼,梦无痕苦笑,举步离开中帐。
朱棣怔怔地望着,直到那白色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方才喟然一叹。
隐隐之中似有预感,今生是再见不到这白衣翩然,温文秀雅的男子了。
※※ ※※ ※※
从车帘望出去,是阔别多年的故土。
梦无痕微微一笑,心头蓦然涌起一股暖意。应天,这大明的都城,依然是遍地繁华,行人如织。
马车在梦府门前停下,慕容华衣率先跳下了车,望着面前的朱红大门,道,“这就是你从前住的地方?”
“嗯。这便是了。”梦无痕笑道。
“大学士府!”抬头望着朱红大门上挂着的匾额,慕容华衣一字一字地念着,忽而奇怪地问,“哪有管自己的宅子叫大学士府的?难道天下只有你一个大学士吗?”
梦无痕微笑不语。这大学士府四字,是太祖皇帝御笔亲提,且特意差人挂上梦府的门楣。自那时起,京师上下,无人不知朱雀街有座大学士府。
这时,忽闻一声欢呼,一条人影从门内飞快地冲了出来,激动地叫道,“少爷,少爷少爷,可把您盼回来了。”
眉目灵秀,飞扬跳脱,正是那少年梦愚。
随着他高声的呼唤,中门大开,数十名家丁侍卫排作两列,齐声高喊:
“恭迎少爷回府。”
眸中掠过一丝温暖,梦无痕朝慕容华衣伸出了手。
慕容华衣转眸一笑,握了他的手,与那人一起进了中门。
梦无痕的父母早逝,梦无忧又嫁入宫中,整个梦府就只剩他一个主子,冷清清的。然而毕竟许久没有回来,这次回府,梦府上下自然热闹起来。
洗尘宴后,旧事的知交好友纷纷来访,又听说向来洁身自好的他,竟带回一个女子,免不了嚷着要见识一下他那传说中的红粉知己。一路闹腾下来,已是三天过去了。
这日清晨,难得清静下来,梦无痕与慕容华衣二人在花厅共享早膳。
梦愚走了进来,迟疑了一下,道,“少爷,宫里传话,说是娘娘请您进宫。”
点了点头,梦无痕道,“知道了。你差人回个话,说我一会儿便过去。”
该来的,终归要来。更何况,这次回京,本就为了让这些事有个了断。只是却怠慢了华衣。此次回来,今日才算第一次与她单独相处,却又被宫里召唤了去。
暗自叹息,梦无痕起身,对慕容华衣歉然地笑笑,道,“你先慢用,我回房里打点一下。”
“少爷。”梦愚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娘娘的意思,是请慕容姑娘一同过去。”
梦无痕一怔,刚待婉言相拒,却听慕容华衣笑道:
“那便一同过去吧。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还没见识过皇宫内苑呢。”
“华衣——”梦无痕犹豫了一下,柔声劝道,“今儿个你就在府里等我回来,成吗?往后若有机会,我再带你进宫。”
“往后吗?”瞅了他一眼,慕容华衣直起身子,叹息道,“你去宫里做什么,真以为我不知吗?”
微微一窒,梦无痕转过身躯,僵直的背影却是隐隐的孤寂。
搭着他的衣袖,慕容华衣凑近了他,正色道,“我只问你一句,今日若换了你是我,你肯不肯让我独自进宫?”
“你知道,我是不愿你牵涉进来。”暗助朱棣一事,是他做了,自当给皇上一个交代。皇上知道后,会如何处置他全无把握。他既怕她遭受牵连,又怕她冲动之下,再起风波。
“自从跟了你那天起,我就已牵涉进来。”嫣然一笑,慕容华衣挑眉道,“何况,我可不是什么闺阁女子,水里火里,我与你一同去闯。”
一字一字,若金铁击石,掷地有声。
凝眸望了她半晌,梦无痕暗自一叹,释然道,“也好。”
进皇宫自然不比回梦府那么容易。慕容华衣是个女子,又从未受过皇家封赏,也就罢了。梦无痕身为朝廷重臣,衣冠袍服却是皆有定制,半点不能马虎。
待他打点完毕,从房里出来,慕容华衣却是一惊,盯着他有些傻了。紫袍玉带,长发束以玉冠,顾盼间自是雍容贵气。
自从相识以来,他都是一袭白袍,温文含笑,半点没有官宦人家的味道。然而换了一身衣袍,却是优雅从容,尊贵逼人。
“华衣?”见她怔然地盯着自己,梦无痕有些奇怪。
缓过神来,慕容华衣笑道,“没事。我们走吧。”
到了皇宫,已有小太监候在门口,带着他们朝皇后所居的栖凤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