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愚一惊之下,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叫道,“长孙大人,原来——原来您竟知道我在这里?”
想起这些天在客栈受的闲气,一时间又是气愤,又是委屈,眼眶忍不住就红了起来。
长孙凌却全无愧疚之色。刻意留梦愚一人在建州城里,就是因为打听到梦无痕会在此地经过,而这里又只有一家客栈。只要这主仆二人碰上了,一切就都好办了。
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梦无痕,他不由想起临别时皇后娘娘所说的话。“哥哥平日里虽是淡然处事,心底却最重情义。他见到了梦愚,只怕再狠不下心来,对我们避而不见。他的亲人毕竟都在京师呵。”
长孙凌踏前一步,自怀中取出一串碧绿的珠链。
“梦大人,这是娘娘托下官转交予您的。”
日光下,那珠链上的每一颗碧珠都晶莹剔透,光彩夺目。而这珠串最出奇的地方,在于它的色泽。青碧的颜色,本就偏寒,然而光芒流转中,这碧珠却隐隐散发着温润的光华,煞是夺人心魄。
望着这一挂珠串,梦无痕心头微跳。沈静如水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迷惘,又似追忆的神色。
那一年,无忧甫自及笈,他千里迢迢赶往滇南,在数百块千年温玉中精挑细选,又请闻名京师的玉匠宋愈巧手打磨,并在每颗珠子中雕以“乐而无忧”四字,作为妹妹十五生辰的礼物。
收敛了心神,梦无痕接过珠串,道,“娘娘还吩咐了什么?”
“娘娘只交代了四个字:盼兄早归。”撩了衣袍下摆,长孙凌“唰”地单膝跪地,高声道,“恭请梦大人随下官回京。”
这时,客栈早已被长孙凌的手下肃清。掌柜的看到如此变故,早扯着店小二缩进内堂。一楼大堂里,十几个锦衣卫如鬼魅般地出现,齐刷刷跪了一地:
“请梦大人随属下回京!”
梦无痕暗自一叹,道,“你们先回去。我尚有些私事处理,过两日自会回京。”
“请梦大人勿使下官为难。”长孙凌眉峰微挑,貌似恭敬,实为强硬。
目光流转,慕容华衣唇角微扬,媚然一笑道,“长孙大人,您这趟跑得也够累了,还是先回京师歇着罢。无痕说过两日回京,自然会回去的,您操什么心呢?”
她施施然地垂落衣袖,在桌上微微一拂,一只杯子朝长孙凌直直飞去。长孙凌一惊,方待闪躲,那杯子却在他面前稳稳停了下来,杯中茶水涓滴不漏。
“累了那么些天了,长孙大人先喝杯茶水,润润喉吧。”凤眼儿微挑,慕容华衣瞅着他,笑道。
瞪着眼前的杯子,长孙凌大惊。以内力拂起桌上的杯子并不困难,然而要将杯子稳稳地停在半空,这份功力着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哟,大人怎么不接呢。是嫌小女子的茶水不好吗?”慕容华衣蹙了蹙眉,无限委屈,一拂衣袖,将那杯盏复又拂了回来,小小地啜了一口,道,“既然大人不喜欢,那小女子只有自己喝了。”
梦无痕在一旁瞧着,却是哭笑不得。以她的功力,将那杯子送到长孙凌面前已是勉强,若不是他暗中帮了一把,只怕那杯茶水早已洒了一地。然而见她眉目含笑的样子,显然对方才的举动很是得意。
长孙凌暗一咬牙,以他目前的人手,想要强带梦无痕回京,看来已是不可能了。只得悻悻道,“既然梦大人有事待办,那下官便先回京师去了。”
顿了顿,又道,“希望梦大人记得自己的承诺,皇上和娘娘那里,可还都在殷殷盼着大人。”
“我既答应了你,自然会回去。”梦无痕一哂,道。
长孙凌拱了拱手,转身道,“收队。”
便率先行了出去。一行的锦衣卫跟着他,纷纷退出客栈。
“——长孙大人!”梦无痕扬声唤道。
长孙凌转身,微喜道,“梦大人可是改变主意,决定就此随下官回京去了?”
梦无痕淡淡一笑,拉过一边的梦愚,交到长孙凌手里,道,“我这小僮既是大人带出来了,还请大人妥善送他回京。”
长孙凌面色微僵,却只能无奈地道,“那是当然。梦大人尽管放心。”
“少爷,梦愚要同您一起回去。”扯着梦无痕的袖子,梦愚不依道。
“你是成气候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梦无痕淡淡地道。
“——梦愚不敢。”缩了下肩膀,梦愚委委屈屈地蹭到长孙凌身边。走出了七八步,又蓦然回头,叫道,“少爷,您可得早些回来呀。梦愚在府里头等着您。”
梦无痕挥了挥手,朝他微微一笑。
遥望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慕容华衣走到梦无痕身边,问道,“现下,我们要去何处?”
淡淡垂眸,启唇道,“燕王大营。”
第十章
当梦无痕与慕容华衣两人到达燕王大营的时候,已是深夜。
夜风乃大,吹得旌旗猎猎作响。营帐四周燃着数十支火把,火舌吞吐,却驱不散夜里的寒气。
营外一人当风而立。见了梦无痕,顿时快步迎了上来。
“无痕可是践约来了?”朱棣豁然笑道。
夜幕之中,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风霜欺眉,发上隐约凝着水气,却依然威仪如山,气度磊落。
慕容华衣看在眼里,忍不住在心底喝了声彩。好一个燕王朱棣,端是帝王气度,也不枉她当初为他所用,险些命丧黄泉。
梦无痕温和地一笑,拱手道,“劳王爷相候,无痕愧不敢当。”
“多年未见,你也学会客气了?”肃手迎客,朱棣笑道,“来,去孤王的中帐,你我好好叙上一叙。”
觑着朱棣的脸色,慕容华衣抿唇笑道,“王爷这中帐可不是人人进得的。奴家在此地候着便是。
梦无痕微一沉吟,道,“也好。”
暗地里握了握她的手,微微一笑。
凑近了他,慕容华衣低声道,“可不许让我久等。”
与她相视一眼,梦无痕点了点,道,“王爷请。”
“请!”
中帐里,茶香袅袅。
朱棣沏了杯热茶,递到梦无痕手里。
道了声谢,梦无痕浅浅啜了一口。
凝眸望着他,良久,朱棣缓缓道,“当年第一次见你,是在朝堂之上,父皇座前。那时你还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进退间却泱泱大度,雍容自现。我本想纳你入麾下,不料父皇终究是将你留给了朱允炆。”
梦无痕沉睫,望着手里的杯盏,道,“皇上宅心仁厚,先皇便是看中这点,才会传以帝位。”
“可惜却震不住场面。”朱棣冷冷一笑,眸中掠过一丝嘲讽之色。
梦无痕默然。
燕王所言,虽属大不敬,却偏偏一语中的。当今天下,内有诸王割地,觊觎皇权。外有邻国环伺,虎视眈眈。皇上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削藩,奈何诸王势力早已坐大,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此时此地,孤王只问一句话。”朱棣抬眸,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道,“无痕,你可愿助我成事?”
“我若说不愿,你会如何?”梦无痕沉静地道。
朱棣眼色一沉,道,“我不逼你。但你要知道,若你助我,等我攻下应天,得登大宝,你就是我开国之臣。孤王知你有心革新除弊,届时朝堂之上,你自可施展抱负,再无人阻碍得了你。”
梦无痕淡淡一笑,道,“我早已无心朝廷,又何来施展抱负之说?倒是王爷如今被这漳河所困,进退不得。且不说攻下应天,便是想率军全身而退,只怕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