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家。
  “生意好吧。”
  “伊斯帖,把帐簿取出,家真可是大股东。”
  家真按住他,“我那份,分给伙计当奖金好了。”
  伊斯帖诧异,“家真你真慷慨,钟斯可是锱铢必计。”
  家真立刻说:“他不同,他是掌柜,必须认真。”
  三人一齐笑起来。
  家真对钟斯说:“这下子,我对你可放下了心。”
  钟斯眼睛红红。
  稍后,他需往健康中心作物理治疗,家真愿意陪他。
  钟斯猜想家真还有话说,但是一路上只见他目光浏览风景,不发一言。
  钟斯说:“疗程需要三十分钟。”
  “我等你。”
  “家真,你有心事?”
  家真微笑,“我只想争取与你相处时间。”
  钟斯点头,“你可参观健康中心。”
  看护笑说:“我们新建康复暖水泳池,数一数二先进。”
  家真缓步走到泳池那一头,只看见十来个孩子正在池中嬉戏。
  他含蓄站在柱后观看,发觉不少是土著孩童,从前,这种高尚康乐中心,难见土著,时势的确是不一样了。
  再留神,家真不禁呀地一声,原来是一群伤残儿童呢,四肢都有残缺,但教练却一视同仁,用爱心耐心鼓励他们运动心身。
  家真感动。
  凝神间忽然见一个女子自池底钻出,手握红色圆圈标志,原来她在教儿童潜泳。
  呵,家真认得她。
  她正是他心头上永恒的一颗明星。
  原来她在这里做义工。
  怪不得家真无故跟了来,像是一早知道可以一偿心愿。
  出水芙蓉般的她跃出水面,艳色不减,大眼透露晶光,尽情的笑脸,雪白牙齿,水珠自脸上肩上滑落,宛如当年般亮丽。
  刹那间她似觉有人偷窥,转过头来,看到柱边。
  家真微笑。
  这次,他想,我躲得很好,这次,你肯定看不到我。
  果然,她见没有人,便专心继续教孩子们潜泳。
  许家真看得心满意足,直到她令孩子们上岸。
  他双腿已站得酸软。
  但是心中一点遗憾也没有。
  他回到楼上,钟斯让他看新装置的假手。
  家真检查过说:“回去我替你做一具更好的电子前臂连感应手指。”
  他紧紧拥抱他的好兄弟。
  他们没有血脉关系,可是感情只有更加深厚。
  “咦,”钟斯留意到,“你的心事消失了。”
  “是吗?”
  他俩离开康复中心。
  第二天家真就走了。
  昆生来接他飞机。
  她接过他手中最宝贵的行李,轻轻说:“父子终于可在一起了。”
  家真无言。
  他们许家对蓉岛再也没有牵挂。
  回到家,嘉尔站在门前等他,小小人儿,一见父亲立刻打心底笑出来。
  家真心酸,他能不好好做人吗。
  他抱起孩子。
  “妈妈呢。”
  “这两天喝得比较多,正午睡。”
  “她始终戒不脱。”
  昆生隔一会才说:“一个已届六十的太太,没有嗜好,又伤透了心,闲时喝两杯,又怎好阻止。”
  家真说:“有时,真的想做好人,必需要残忍。”
  “你来做这大好人吧。”
  “我也做不出,我俩是糊涂一对。”
  生活重新上轨道,家真联同周氏兄弟及昆生在实验室做机械人臂。
  实验成熟,立刻有医护人员闻风而至,要求参观。
  那轻巧的半截义肢一看就知道精工用爱心做成,全靠人手,一丝不苟,灵活指尖可辨认冷热。
  院方惊叹,希望在医学杂志发表报告。
  “小小实验室凭年轻人干劲好奇在短短六年间研发三十余种产品,专利权出售全球,堪称奇迹。”评论文字这样说。
  周阿姨同昆生抱怨:“有无适龄华裔女友,介绍给志强他们认识。”
  “他们不喜医生。”
  “快到三十,由我作主,不好也得好,帮帮忙。”
  昆生笑起来。
  “见女生得剪头发剃须换新鲜衣服。”
  周阿姨说:“包我身上。”
  周末,在许宅举行泳池聚会。
  周氏兄弟一到场边开始吃,一边絮絮与家真谈到实验室认识种种,对换上泳衣走来走去的妙龄女视若无睹。
  昆生走过来,“那穿电光紫泳衣的女孩很漂亮。”
  志强嗤一声笑,“今日年轻女子,多数想找长期饭票,或是申请一本护照,有几个像祝昆生:聪敏才智,又为家庭效力。”
  “唷,好话谁不爱听,你们想怎样?”
  “每个周末请我们来大吃大喝。”
  那天他俩吃饱了,躺在池边晒太阳,不知怎地睡着,且扯鼻鼾,气得周阿姨顿足。
  女郎们嬉戏,莺声呖呖,玩得十分高兴,可是,谁也没对谁一见钟情。
  家真丢下客人找母亲聊天。
  “妈,妈。”
  “这里。”
  许太太坐在书房里,木格子窗帘外就是泳池,她微微笑听着外边的戏语声。
  “好久没有这样热闹。”
  “可不是。”
  “从前在蓉岛,替你们开生日会,也是一般高兴。”
  “妈妈好记性。”
  “家真,今日是家华生日,他若在人世,今年已经四十。”
  家真黯然说:“今日当是与家华庆祝吧。”
  “昆生细心,家里事她全知道,又从来不宣诸于口,真贤淑。”
  家真笑笑:“有时脾气也很僵。”
  这时佳儿咚咚咚走进来,“爸爸在这里。”
  他却伏到祖母膝上吃手指。
  许太太把手放在孙儿背上。
  她轻轻说:“真像昨天似,替你们办十岁生日会,家华要一只原子粒收音机,家英要一只计算机,你,你要一套大英百科诠释,至今还保存在书架上。”
  家真不语。
  “家真。”
  家真过去蹲下。
  母亲的手轻轻抚摸他的面孔,“妈妈有家真。”
  家真恻然。
  佳儿忽然用手绕住祖母脖子,“祖母还有佳儿。”
  许太太笑出眼泪来。
  这时保姆接了孩子出去午睡。
  “佳儿九月要上幼稚园了。”
  许太太像是有点累,可是仍然不住喝着手上的酒。
  “妈妈酒量越来越好。”
  “我去医院做义工那两日不喝。”
  “那不如天天去。”
  许太太只是笑,似有许多话想说,但又不想口出悲言。
  外边有人叫许家真。
  家真说:“好像是志强,我出去看看。”
  许太太点点头,又陷入沉思,侧着头,像是回到蓉岛,像是听见大儿二儿笑语。
  原来他们找家真听长途电话。
  第十三章
  是钟斯收到那只义肢向他道谢。
  他们俩不是温情派,也不会客套,钟斯只是说:“真神奇,像自己的手一样。”
  “过奖了,比较之下,你会更加珍惜自己的手。”
  “它已完全帮到我。”
  挂上电话,被朋友拉去说话,瞬息太阳落山。
  人人晒成金棕色告辞,兴奋地希望还有下次。
  昆生捧着一盘水果走进书房,“妈妈,妈妈。”
  书房里暗,她一时没有习惯光线,站了一会,忽然看见许太太倒卧在安乐椅旁。
  她手一松,水果盆落到地上,昆生扑过去托起许太太的头,只见她呕吐了一地,一探鼻孔,已无呼吸,她被呕出的渣滓窒息。
  昆生立刻替许太太做急救。
  她大声叫丈夫:“家真,家真,打九一一。”
  救护车到达的时候,昆生仍努力在做人工呼吸。
  救护人员说:“太太,已经太迟了。”
  昆生满头大汗,精疲力尽跌坐一旁。
  她茫然说:“我只离开一刻。”痛哭起来。
  家真呆若木鸡,站在玄关,动弹不得。
  这时周阿姨抢进门来,“家真,你需办理手续,昆生,站起来。”
  昆生抬起头,她吸进一口气,不得不站立。
  家真走近,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双双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