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当孟筑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的睡姿十分不雅观。她的头枕着磬宇的手臂,双手则抱住他的腰,而他的腿也压在她的。她凝视着他沉睡的脸庞,觉得大概只有在睡觉的时候,他的脸始褪去了平日的成熟世故,露出隐藏在面具之下的赤子之心。此情此景仿佛是希腊神话中,被自己的箭射中的爱神艾罗斯(Eros)掳来了美丽的赛姬,他只在夜里与她相会,却从不让她见到自己的真面目,直到有一日,赛姬趁他熟睡之际,举起蜡炬往他的脸上照去……
“哈啾!”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早晨的空气冷冽,尤其刚离开了温暖的被窝——等等,“温暖的被窝”?!她向来有血液循环不好、手脚冰冷的毛病,盖再厚的被子,她的手脚依旧是冰冷的,怎地现在她只觉得全身暖烘烘的?她望着仍然沉睡的他,忆及她刚醒来的姿势,登时了解八成是昨晚太冷了,她才下意识地往身旁体温高的他靠近取暖。
她小心翼翼地把腿抽离他的身下,希望不要惊动他。
今天的天气看来不错,是个好兆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傍晚就可以抵达楼兰了。孟筑暗自想着。
在她梳洗穿戴整齐后,她漫步到屋外,看到倪娟正在喂鸡鸭饲料,她没有惊动她,只是继续沿着小路走下去,张望着四周农家的生活。这时,一对共乘一辆脚踏车上的老夫妇吸引住她的目光,教她不禁憧憬起这样隐居般的田园生活:夫妇俩若能到老都如此恩爱扶持,即便处于再贫困的环境下,亦能甘之如饴吧!
“孟筑!”
她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忙转过身来。
“原来你在这儿!磬宇他在屋里找不着你,看他紧张的劲儿,我便出来找你。哎呀,总算让我给寻着了!”倪娟喘气道。
“我不过是出来走走而已,他干嘛这么大惊小怪啊?”
“真搞不懂现在你们年轻人的恋爱观!唉,条件这么好又无时无刻不关心你的男人可要好好把握住呀!”倪娟像个母亲般轻拍她的手臂。“你是最幸福的了!不像咱们家小绮得一生葬送在这个小村子里。”
“为何不把她送去外地的大城市求学呢?”她想到时下在台湾有不少父母把子女送到国外接受教育。
“咱们哪来的钱哪?别忘了,我们是跟着父母在沙漠荒地长大的,能够拥有像今天这样自给自足的生活、不必挨饿已是万幸了,那有多余的钱送孩子到大都市读书?”
孟筑听了她的话,黯然地点头。
“好了,怎地说到这儿来了?嗯,走吧!待在外头太久,等会儿被公安瞧见可就不妙了。”
“啊!我真粗心,竟没想到这一点。”她知道要是被公安发现,自己不但去不成楼兰,还会连累了刘家。
在回去的路上,孟筑向倪娟问起了去楼兰的路况:“据说这一带设有道路检查站,我虽然有地图,但上面却没有标明。你知道那设在何处吗?”
“嗯……”她偏着头思索了一下。“从这里朝南七十公里处就有一个,听说不久前有几个外国人经此地去楼兰考古,就是在那里被拦下来的,之后被强制出境了。”
“可那是去楼兰的必经之地呀!”她惶恐道。
“看来提这样没错。”
孟筑慌张地展开地图,试图寻找另一条通路,地图上却标明在那唯一的一条道路的两旁即是令风色变的核弹试爆区!“也只剩这个办法了。”
“你该不会打算……”倪娟猜出她的意图。“不行!那太冒险了。”
“别试着劝我,我心意已决。”
倪娟为孟筑眼底的坚毅执着所折服,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息。
第六章
孟筑将车开到一个小镇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关掉引擎。
“干嘛开车一到这里来?现在才中午而已,今晚我们要在这儿过夜吗?”萧磬宇不解地问道。
自他们匆匆辞别了刘氏一家后,沿路上她一直是沉默的。
“我希望你立刻下车。”她斩钉截铁地说。“我是故意开到这个镇上,好让你能从这里搭车去与其他人会合。”
“我们不去楼兰了吗?”他不大懂她的话。
“‘我’当然还是要去,至于‘你’却应该离开。我决定不带你去了,你赶快走吧!”她特别强调了“你我”之分,认为这么说已经够明白了。
“你是开玩笑的吧?”
“谁有心情跟你说笑?”她神情严肃地回答。“我自然是说真的。你快点给我下车,我要上路了!”
他的笑容登时僵住了。“为什么?你干嘛赶我走?我们不是说好要当Partner吗?”
其实,孟筑的心里也天人交战着:“我有我的苦衷,你不会懂的。”反之于口头上,她却冷漠地说:“你别管这么多,尽管走就是了。”
“在你不给我一个令我信服的理由之前,我是绝对不会走的!”他握住她柔弱的肩,强迫她直视他。“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在他撼人的逼视下,她忽地心生怯意。“不要逼我!就算说了你也不会懂。求求你别管我好吗?”
“你叫我怎能不管你?!”他倏地拥她入怀,赤裸裸地表白道:“你可知道你把我折磨得有多惨?喜欢一个人非得经历迷些磨练吗?跟你在一起后,我承认我真的开始懂得‘爱’是什么滋味了。”
“你……你是说真的吗?”她用疑惑的双眼盯着他,冰冷的小手轻抚他因激动而泛红的脸。
他握住她的手。“你还不肯相信我吗?我终于明白,原来爱是无时无刻不为伊牵挂、掏心掏肺地为伊奉献、刻骨铭心的苦苦相思,还有——”
她用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片刻,两人炽热的唇瓣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爱就是——我爱你!”她仅用了简短的三个字表达爱的真谛。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赶我走了吧?”他又回到了先前的争执上。
“我……”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实情:“你知道的,昨晚我做了恶梦,梦中的你受了很重的伤,血流不止,我们还被关了起来,我怎么呼叫求援都没有回应。你不认为这是个很坏的预兆吗?”
“那毕竟是场梦罢了。你没听过梦境与事实相反的说法吗?放心吧!”
她凝重地摇摇头。“可是那一切感觉是如此地真实!再者,我担心的还不止这点。我问过倪娟姐,她说我们原先打算要走的那条路上设有岗哨,为了躲避检查,只能冒险走核弹试爆区那条路。”
“核弹试爆区?!”他讶异道。“我以为自一九五七年中苏断交后,大陆军方已将所有尖端武器移至西藏偏僻之地了。”
“不,伊犁附近的沙漠地带及以东的盐湖区长久以来一直都是试爆中心,如今全新疆境内大概也只剩下这一处吧!”
“无论如何,我都要陪你一起闯!”他握紧她的双手。“你放心吧!再怎么样,我都会尽一切力量保护你的。”
但她依旧下不定决定。“可是我怎能让你为了保护我而受伤?你不清楚这一去将面临的是多么大的危险。我曾听克莱恩教授的一个朋友说过,他在八六年无意闯入了核试验的管制区,当时他路经一座小镇,奇怪街上为何毫无一人、家家户户的门窗都关得死紧之际。没多久,他听见几声震耳欲袭的爆炸声,接着是天崩地裂般的摇动,他差点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裂缝,之中,幸而他那时紧抓住一棵树,才得以劫后余生。你在台湾还有大好的前程美景,为什么要陪我一起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