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她一条命?当然,她的手枪对准过他要害,到底,只在他发丝掠过,她分明可以,但放他这一条生路。
他在她的死路上,墓地出现了。
芳子久经历炼,明白险境,此际需不动声色。听罢,心中了然,脸上水无表情,她用眼睛示意,凝视他一下。
然后,垂眼一看项圈:
“我跟政府合作吧。不过——”
她非常隔膜地望着云开,也瞥了会客室外的狱吏一眼,只像公告:
“你们把所有财产充公了,可不可以送我一件最后礼物?我要一件和服,白绸布做的’。——全部家当换一件衣服吧,可以吗大人?”
芳子眼中满是感激的泪,她没有其他的话可说。五内翻腾起伏。
云开暗中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枯黄苍老的手指,不再权重一时的死囚。一切将要烟消云散,再无觅处。
云开用力狠狠地捏一下,指节都泛白了。握得她从手上痛到心上。
双方没有说过那个“严重的字”,但他们都明白了,千言万语千丝万绪,凝聚在这一握中,很快,便得放开了。
似甜似酸的味地灌满她,化作一眼泪水,但她强忍着,没让它淌下来,她不能这样的窝囊。云开点点头,然后公事公办地,收拾一切,最后一瞥——
芳子嘴唇嗡动,没发出任何声音,但他分明读到她的唇语,在唤:
“阿福!”
她一掉头,离开会客室。
这一回,她要比他先走。她不愿意再目送男人远去。
他的话是真的吗?
——芳子根本不打算怀疑。
因为她绝望过。原本绝望的人,任何希望都是捡来的便宜。
她这样想:自己四十多了,即使活得F去,也是不可测的半生。她叱咤风云的时代结束后,面对的是沦落潦倒、人人唾弃,或像玩具似地被投以怪异的目光。身为总司令、军人,死在枪下是一项“壮举”吧。
且与她交往的,尽是政治野心家、日本军官、特务…对战争负有罪责,双手染满鲜血,是联合国军“不欢迎的人物”,没多少个战犯能够逃得过去。
一打开庭起,也许便是一出戏,到头来终要伏法,决难幸免。
云开的出现,不过是最后的一局赌。——芳子等待这个时刻:早点揭盅。迟点来,却是折磨。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清晨,曙光未现,牢房中分不清日夜。
芳子的“时刻”到了。
她毫无惧色,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摊开一件白绸布做的和服——她最后的礼物。
抬头向着面目森然的狱吏:
“我不想穿着囚衣死——”
他水无表情地摇头。
芳子没有多话,既无人情可言,只好作罢。她无限怜惜地,一再用手扫抹这凉薄的料子。白绸布,和月员”
那一年,她七岁。
她一生中第一件和服,有点缅怀。
她还哭喊着,企图扯开这披在身上的白色枷锁呢。扯不掉,逼得爱上它。是一回“改造”。
“我是中国人!”——她根本不愿意当日本人。但中国人处死她。
那一年,她七岁。
一个被命运和战争捉弄的女人,一个傀儡,像无主孤魂,被两个国家弃如敝展。但她看开了;看透了,反而自嘲:
“不准,也无所谓了。枪毙是我的光荣——像赴宴,可惜连穿上自己喜欢的晚装也不可以。”
芳子又向狱吏提出:
“可以写遗嘱吗?”
他又望定她,不语。
芳子把身上所有的金圆券都掏出来了,一大叠,价值却很少。她欲放:
“连个买纸的钱也不够。”
狱吏递她一小片白纸。
芳子在沉思。
他道:
“要快,没时间了!”
她提笔,是远古的回忆,回忆中一首诗。来不及了,要快,没时间了,快。她写:
有家不得归,
有泪无处垂;
有法不公正,
有冤诉向谁?
芳子珍重地把纸条折叠好,对折两下,可握在手心。解嘲地向狱吏道:
“我死了,中国会越来越好!我一直希望中国好,可惜看不见!”
狱吏一看手表。
她知道时辰已到,再无延宕的必要,也没这能力。生命当然可贵,但……
脸上挂个不可思议的神秘笑容——只有自己明白,赌博开始了。
她昂然步出牢房,天还有点冷,犯人都冻得哆哆嗦嗦。芳子不觉打个寒华,但她视死如归,自觉高贵如王公出巡。
几个人监押着她出去了,犯人们都特殊敏感,脊梁骨如浇了冷水,毛骨悚然。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人哼着这样的歌,唤咽而凄厉,带了几分幽怨: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同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
进一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中间有念白的声音:
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
芳子缓缓地和唱着: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颤抖的中国离愁,甜蜜但绝望的追问,每颗心辛酸地抽搐。
芳子手中紧捏她的“绝命诗”。
那白绸布和服,冷清地被扔在牢房一角。
晨光熹微,北平的人民还沉迷在酣睡中,芳子被押至第一监狱的刑场。
她面壁而立。
执行官宣判:
“川岛芳子,满清肃亲王十四格格,原名显歼,字东珍,又名金壁辉,年四十二岁,国汉奸罪名成立,上诉驳回。被判处死刑,于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凌晨六时四十分执行。”
他们今她下跪。
执行死刑的枪,保险掣拉开。
“咋呼”一声。
芳子背向着枪,身子微动,紧捏纸条。
处于生死关头,也有一刹的信疑惊惧突如其来,叫她睫毛跳动,无法镇定,最豪气的人,最坚强的信念,在枪口之下,一定有股寒意吧。芳子也是血肉之躯。
枪声此时一响!
枪声令第一监狱紧闭的大门外,熙熙攘攘来采访的新闻记者不满——因为他们未能耳闻目睹。
早一天,还盛传在德胜门外的第二监狱执行死刑,但临时又改变了地点和时间。
新闻记者们早就作好行刑现场采访的准备,中央电影第三厂的摄影队,也计划将川岛芳子的一生摄制成胶片,可是最后一刻的行刑场面却落了空,“珍贵”的镜头,终于无法纪录下来?为什么有如此忙通的安排?
大门外,大家都在鼓噪。
士兵严加把守,说是没有监狱长之令,绝对不能开门,不能作任何回答,即使记者们纷纷送上名片,也无人转报。
一番交涉。
——直至一下沉闷的枪声传出。
隔得老远,听不真切。
枪决已经秘密进行了?
没有人能够明白,里头发生什么事。
太阳出来了。
阳光与大地相会,对任何一个老百姓而言,是平凡一天的开始。对死因来说,是生命的结束。——她再也没有明天!
狱吏领来一个人。
他是一个日本和尚。
古川长老随之到监狱的西门外,只见一张白色木板,上面放着一具尸体。
一具女尸。
这女尸面都盖着一块旧席子,上面压了两块破砖头,以防被风吹掉。
死者身穿灰色囚衣,脚穿一双蓝布鞋。
古川长老上前认尸。
他是谁?
他是一个芳子不认识的人,日籍德高望重的名僧,原是临济宗妙心寺的总管,又是华北中国佛教联合会会长,为了传教,东奔西走劳碌半生,现已七十八高龄。
他一直关心芳子的消息,也知道她的兄弟、亲戚、朋友、部属,全都害怕受汉奸罪名牵连,没有一个敢或肯去认领遗体。古川长老以佛教“憎罪不惜人”的大乘精神出发,纵与她毫无渊源,也向法院提出这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