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木先生,你来喝寿酒,也带着这样的一块破布?是‘千人针’吧?”
他连忙正色:
“哦,这是由很多个女人用红线钉好,送给出征的军人,希望他们‘武运长久,平安回国’。我一穿军服,就给放在口袋里。芳子小姐原来也知道的?”
“我也是出征的军人呢!”
芳子娇媚地,又笑道:
“女人都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不晓得算是聪明,还是笨蛋?”
说说笑笑一阵,芳子一双精灵的眼睛四下搜寻,她等的人还没到。宇野骏吉,连这点虚荣也不给她?她还喊过他“干爹”,她还那样曲意地逢迎过!
筵席摆设好,先是八小碟。
侍应给各人倒上三星白兰地。
芳子坐在主人首席,招呼着:
“大家先吃点冷盘,待会有我们东兴楼最好的山东莱款客。天津人说最好的点心是‘狗不理包子’,真不识货,其实中国有很多一流的菜式,譬如说,成吉思汗锅……”
应酬时,偷偷一瞥手表。
方抬头,便见到宇野骏吉的副官。
他来到芳子身畔:
“芳子小姐,宇野先生有点事,未能前来贺寿,派我做代表,请多多体谅!”
又是他!
又是派一个副官来做“代表”。他眼中已没有她了?一年一度的诞辰也不来?
手下马上安排座位。
劳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强颜一笑。
她向座上的嘉宾道:
“哈——干爹这阵子真忙。算了算了,希望明年别又叫我失望2”
菜上桌了。水陆俱陈的佳肴,圆桌面摆个满满当当,暂时解了围。
来的人济济一堂,芳子还是笼罩在一片虚假的逢迎中。
政途发发可危。
她在无数的危难之中欺骗着自己,有点累。十载事,惊如昨,但不能倒下去!还得继续“角力”。
气氛还是欢乐的。
只耐不住隐隐的伤痛。
她嘴角泛起古怪的微笑。
若无其事,把一个针筒和一些白色溶液自旁边的抽屉取出来。
然后,向众人一瞥,只信手撩起灰长袍下摆,卷起裤管,就在小腿上打了一针。
完全不当作一回事。
举座鸦雀无声,目瞪口呆。
她闭目幽幽叹一口气。一张眼,重新闪着亮光。众目联联之下,她只把针筒收好。
芳子环视各人,微侧着头:
“伤口一痛,就得打这个。打完不能喝水。来;大家干杯!”
她把酒杯举起来敬饮。
一点疾飞的火光,把酒杯打个正着。玻璃碎裂,琼用色液体溅湿芳子上翻的白油管。
是枪弹!
乔装为仆人、宾客,或送礼随从的抗日革命分子发难了,开始狙击。
匣枪一抖一抖地跳动。火器发作,满室是刺鼻的烟。
芳子抖擞过来,非常机警,马上滚至桌子底下。
革命分子先取宇野的副官,及后的目标,全是日本军官。
这次的计划,头号敌人自是字野骏吉和川岛芳子。谁料手野骏吉早着先机,听到一点风声,他没出现!
来人到处寻找芳子,但被她射杀。
寿筵摇身一变,成为战场了。一片混乱,杯盘狼籍浴血,死伤不少。
芳子大怒。
她的枪法没失准,在桌下向其中两人发射,皆中。
一个大腿中弹,失足倒地,帽子跌下,露出一张睑来。
——她认出了!
是他?
是云开!
自从那个晚上,云开一下子在世上消失。他不再唱戏,宁可不吃这碗饭,把前途砸了,也不屈不挠。
芳子也因此对梨园的角色特别地恨。马连良。程砚秋、新艳秋、白玉霜……都吃过苦头,被勒索、侮辱过。但凡演猴戏的,她都爱召来玩儿。——但其中再也没有他!
每个角儿,在舞台L都独当一面,挥洒自如,只是人生的舞台上,芳子就远远在名角之上了。
谁料她也是一个被玩儿的角色?——
印象最深刻,拿他没办法的一个男人,竟纠党对付她来了。
她发觉是云开,一时间,不知好不好再补上一记,恨意叫她扳动手枪,怯意反让她软弱了。——是怯!
面对那么义无反顾的小伙子。他吃过多少碗干饭?享过什么荣华?就舍下台上的风光去打游击?
此时,局面已为芳子及宪兵控制了。宇野骏吉的副官受了重伤,但他领了一个队,在外头布防——是上司的先见。
宇野骏吉竟没打算把这险恶向芳子知会一下呢。
突袭的革命分子,死的死,一干人等,约二十多,全被逮捕。
芳子在废墟似的现场,目送云开也被带走。
他的腿伤了,不停流血,寸步难行。宪兵架着他,拖出去。
地面似给一管粗大的毛笔,画上一条血路。
芳子在人散后,独自凝视那鲜红淋漓一行竖笔,直通东兴楼的大门。
一股莫名的推动力在她体内冲激。——即使他是罪魁祸首……,芳子霍地站起来。
夜更深了。
当芳子出现在天津军备司令部的牢房外,当值军官恭敬地接待她。
芳子一点权威犹在。她还是被尊为“金司令”的,只趁有风好驶帼。
未几,狱吏二人,把云开押出来。他已受过刑,半昏迷。她二话不说,一下手势。
部属领去欲出。军官面有难色。
“芳子小姐——”
她脸色一沉:
“在我‘金司令’的寿辰生事,分明与我作对。得,这桩事儿我自己向宇野先生交代。”
她大楼大样地离去了。
云开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艰难地把眼睛张开一道缝,身陷的黑暗渐渐散去。
当他苏醒时,哆喀了一下,因为失血太多,冷。只一动,所有的痛苦便来攻击了,全身像灌了铅,腿部特别重,要爆裂一样。
他痛得呻吟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他躺在高床软枕中。
精致而华丽的睡房,一片芳菲,壁上挂了浮世绘美人画,微笑地注视着房中的三个人。
三个人?
气氛变得柔靡。
一个瞎眼的琴师,在房中一隅,弹奏着三味线。
在他那寂寞而黑暗的世界里,谁知人间发生什么事?谁知同在的是什么人?他只沉迷于自己的琴声中。
芳子被上一件珍珠色的真丝睡饱——说是白,其实不是白。是一只蚌,企图把无意地闯进它身体内的砂粒感化,遂不断地挣扎,分泌出体液,把它包围,叫它浑圆,那一种晶莹的,接近白的颜色。
医生已收拾好工具,离去了。
女人坐在床边,拎着一杯酒,看着床上的男人。
看一阵,良久,又呷一口酒。
她就是这样,舒缓地,在他身边。——天地间有个证人,她刻意摆放在这里,三味线流泻出无法形容的平和。
芳子静静地,欣赏着他的呻吟。
止痛针药的效力过了。
云开呻吟更别。
芳子拿出她的针筒,开了一街白色溶液。
她走到床前,很温柔地,提起他的大腿。那是武人的腿,结实有力。或者它会坚实凌厉,但此刻,它只软弱如婴儿。
她轻轻拨开衣裤,抹去血污。她经验老到地按捏,找到他的脉络,一条强壮的青绿色的蛇。
她把针尖对准,慢慢地、慢慢地,吗啡给打进去。
云开微微抽搐一下。
一阵舒畅的甜美的感觉,走遍全身了。
如烟如梦,把他埋在里头,不想出来。
芳子终于把一简液体打完了。
她爱怜地,为他按摩着针孔。——那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孔。
云开的剧痛又止住了。
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此刻他特别的软弱,是的,如婴儿。
神智还没完全清醒,所以没力气骗自己。——眼前的女人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