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园”开始不静了。
小林的尸体被发现。
神秘车子拚尽全力追踪救护车……
——不过芳子早着先机。
停在一间村屋前。
她把昏迷了的婉容半拖半抱曳下地来。
村屋旁山边正有一队送葬的队伍。
一口大棺材、许工、送葬者全在默默等候着。
“目的物”来了。大家又无声地,把婉容放进棺材中去。
救护车驶入一个隐蔽的地方,用树枝树叶给掩盖好。
芳子迅速无比地更衣。不消一刻,她已是个愚昧的村妇,哭丧着脸。
队伍准备妥当。四个竹工扛着大棺材。一个老头在前头撒纸钱,唢呐和鼓手奏起哀乐,孝子和未亡人都哭哭啼啼地,上路了。
行列缓缓前进。
几辆追寻皇后行踪的神秘车子呼啸地,只擦身过去。
他们堂堂正正地出殡,没有人对村野送葬的行列起过疑心。
队伍十分安全地,把婉容偷运出天津,自水路,送至旅顺去。芳子立了大功。
日本人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帝后都齐了,东北二百万平方里的土地,三千万人民,也在手上了,就等他们一声令下——不过傅仪开始惶惑不安,他们受到封锁、隔离,俯仰由人的生活也就算了,最烦恼的,是关东军参谋板垣征四郎跟他说的一番话。
这个剃光了头的矮个子,青白着一张没有春夏秋冬的脸,慢条斯理地道:
“新国家名号是‘满洲国’,国都设在长春,改名新京。这国家由满、汉、蒙古、日本和朝鲜等五族组成。而日本人在满洲花了几十年的心血,大量的宝贵生命才得到的,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别的民族不同……”
占据傅仪全心的,不是东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如何阴谋地统治这块殖民地,要驻多少兵,采多少矿,运走多少油盐大麦…只是想,不给他当“皇帝”,只给他当“满洲国执政”?他存在于世上还有什么意义?连八十高龄的遗老也声泪俱下:“若非复位以正统系,何以对待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多番交涉,讨价还价,日本人的野心不能暴露得肆无忌惮,便以“过渡时期”为名,准予一年期满之后改号。
终于才给了他“满洲国皇帝”的称谓。
——他还不是在五指山里头当傀儡?
但傅仪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把美梦寄托在屠杀同胞的关东军身上,不敢惹翻。
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芳子和大清遗臣等这一天,也等得太久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是登极大典的正日子。
傅仪要求穿龙袍,关东军方面的司令官说,日本承认的是“满洲国来帝”,不是“大清皇帝”,只准许他穿“陆海空军大元帅正装”。傅仪只这一点,不肯依从——他唯一的心愿是穿“龙袍”,听着“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双方遂在一件戏服上纠缠良久。
终于,当日清晨,改名新京的长春郊区杏花村,搭起一座祭天高台,象征“天坛”。
乐队奏出《满洲国国歌》。
傅仪喜孜孜地,获准穿上龙袍祭天,这东西,是他急急忙忙派人到北京城,从荣惠太妃那儿取来上场用,据说是光绪帝曾经穿过的。皇后也宫装锦袍,凤冠上有十三支凤凰。
遗老们呢,也纷纷把“故衣”给搜寻出来,正一品珊瑚顶.三眼花翎,仙鹤或锦鸡辅献,还套上朝珠——是算盘珠子给拆下来混过去的。
这天虽然寒风凛冽,用云密布,但看着皇帝对天恭行三跪九叩大礼的“文武百官”,开心满足得很,一个一个肃立不语。
夹在日本太阳旗之间的,是大清八旗。打着黄龙旗的“迎銮团”,甚至一直跪着。
在这个庄严的典礼上,傅仪感动之极,热泪盈眶。
芳子也在场。
亲自参与,也促成——她是这样想的——大清皇帝重登九五,她顾盼自豪。
思潮起伏,热血沸腾,心底有说不出的激动:
“满洲国,终于成立了!我们等了二十年,终于见到一个好的开始。是的,东北只是一个开始,整个中国,将有一天重归我大清皇朝手中。清室复兴了,一切推翻帝制的人,灭亡的日子到了!”
她傲然挺立。
神圣不可侵犯。
一直以来的“牺牲”,是有代价的。
肃亲王无奈离开北京时,做过一首诗:“幽雁飞故国,长啸返辽东;回首看烽火,中原落日红。’”——是一点不祥的戏语吧?
没有人知道天地间的玄妙。
但芳子,却是一步一步地,踏进了虚荣和权势的陷阱中去。
记得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
芳子身穿戎装、马裤、革履,头上戴了军帽。腰间有豪华佩刀,以及金黄色刀带。还有双枪:二号型新毛瑟枪、柯尔特自动手枪。
革履走起来,发出咯咯的响声,威风八面地,上了司令台。
宇野骏吉,她的“保家”、靠山、情夫、上司……,把三星勋章别在她肩上:
“满洲国‘安国军’,将以川岛芳子,金壁辉为司令!”
她手下有五千的兵了。
她是一个总司令,且拥有一寸见方的官印,从此发号施令,即使反满抗日的武装,鉴于她王女身份,也会欣然归服,投奔她麾下吧?金司令有一定的号召力。自己那么年轻,已是巾帼英雄——芳子陶醉着。
关东军乐得把她捧上去。
当她以为利用了对方时,对方也在利用她。这道理浅显。
但当局者迷。
从此,日本人在满洲国的地位,不是侨民而是主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他们要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上,以“共存共荣”的口号,加以同化。
日语成为中小学校必修课,机关行文不用汉文,日本人是一等国民,而新京的城市设计完全是京都奈良式的——横街都唤作一条、二条、三条……
来观礼的是各界要人,穿和服的、西服的、和中国服的,都有。这是一件盛事。
铁路、重工业、煤矿、电业、电讯电话、采金、航空、农产、生活必需品……的株式会社首长、财阀、军人、文化界、记者。
镁光不停地闪。眼花缭乱中,芳子神情伟岸,但又保持一点魅惑的浅笑,跟每个人握手,头微微地仰起。
然后;宾客中有递来一张名刺。
“北支派遣军司令部报道部宣抚担当中国班长陆军少佐”,多么奇怪的职衔。
她随即,瞥到一个名字:
“山家亨”。
山家亨?
芳子抬眼一看。
赫然是他!
他被调派到满洲国来了?
几年之间,他胖了一点。四十了吧,因此,看上去稳重了,神气收敛,像个名士派,风度翩翩的,一身中国长袍,戴毡帽,拎着文明棍。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从前打自己身上学来的呢。
前尘旧事涌上心头。
芳子有几分愧恨。自己已不是旧时人了,对方也不是——无以回头,这是生命中的悲哀。一如打翻了给“乌冬”作调料的七味粉。各种况味都在了。
山家亨只泰然地道:
“金司令,你好吗?”
芳子恨他若无其事,便用更冷漠的语气来回话。
“谢谢光临。”
——他一定知道自己不少故事,他一定明白自己的“金司令”是谁让她当上的。
他也许因而嘲弄着。
“你要证明我是个好女人”?前尘多讽刺。
多子老羞成怒,但却不改真情,只飞身跃上一匹快马,不可一世地,策骑奔驰于长春,不,新京的原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