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挽着他。
大门口的管事打量二人一下,含笑迎八。
他俩内进,门外还漾着密丝佛阳的香氛。这对贵族夫妇,便是川岛芳子,和她亲自挑拣的小林。
小林很荣幸,得到这个重大的任务。
来前,芳子命他陪她跳舞:“轻松一下才做大事吧!”
他陪她跳舞,听说陪了一个通宵,内情无人知晓。
他们终于见到婉容皇后了。是里应内合的部署。但这个女人是皇后吗?——
芳子一怔。
躺在床上的,是个脸色苍黄,眼窝深陷,一嘴黑牙的女人。
她的反应很迟钝。抽一口鸦片,闭上眼睛,幽幽叹口气,享受烟迷雾锁的醉乐。
床前站了来客。她懒懒地,又惺松着,看她一眼,她知道她来意。
“皇后吉祥!”芳子道,“芳子带了你最喜欢的礼物来。”
她呈上一个楼花的名贵金属匣子,推开一道缝,上等鸦片烟的芳香溢出。
“芳子见过一次就记住了,在天津大概不好买。”
婉容冷冷地:
“我不打算离开天津!”
“皇上记挂你呢。”
婉容闻言,冷笑:“嘿!我但愿像文绣,她离婚了。离婚?我跟她不同——我是皇后,她不是!”
说罢,她神经质地眨巴眨巴眼睛,吐一口唾沫星子。“咋!”
忽地,又呜咽起来:
“但我被这包袱压死了,不可以回复当一个普通人!”
芳子乘势坐到床沿上,颇为体贴:
“每回见到你,总是不开心嘛。”
她又靠拢一点。
“我不是不开心,”婉容诉说,“是不安全——我的男人是皇帝,他却保护不了我!”
她有点歇斯底里,心中有复杂情绪交织着,前半生过去了,她仍是枯寂无助,被遗弃的人。她感觉四下是个锅炉,烫得走投无路。她激动地大喊:
“行尸走肉的皇后!有计么好当的?你们让我在这里静静地把下半生过完就得了!”
婉容狂哭,肩头颤动,绝望而痛楚地,眼泪成串滚下,有点神经失常。
一下抽搐,回不过气来,床上的鸦片烟具和烟灯,被碰倒了,帐子燃着了。
芳子马上取过枕被。把小火扑灭,从容地,只觉这是个最好的时机。
自焦洞中望进帐子,是一个失常的皇后。她抖颤喘气,像个小动物,受惊的。
芳子只镇静地,瞅着她。婉容泪眼犹未干,被她的神情慑服了。
婉容喃喃自语:
“没有人,我身边没有人!给我‘福寿膏’!”
芳子慢慢地,用她那袭黑色毛里的大斗篷,把婉容整个地包裹着。
毛里子,茸茸的,温和的,有芳子的体温。——即使她贵为皇后,也不过是无助而纤弱的小女人。
芳子就比你强多了,她想。
像哄小孩一样:
“有我嘛。乖!不要哭。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带你到上海去玩儿好不好?上海精彩呢,没人日夜监视你,都是可靠朋友。”
婉容躲在她怀中,低吟:
“每天一早醒过来,好像有五六十个人在看我呢!凶巴巴地瞅着,宫中黑暗,我怕得出了一身的凉汗。你带我走吧!”
她好像藤蔓,直立不起来,无依无靠,忽地贴在一道石墙上,她毫无选择余地。
婉容静止了一会,芳子由她,直到婉容动了一下,把她的翡翠耳坠子除下来,缓缓地为芳子扣上。
婉容温柔地,望着芳子耳珠子,上面晃荡着二点青翠。
芳子嘴角浅浅一撇,但她抚慰道:
“你摸摸。”
婉容微笑:
“凉凉的。”
芳子就势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耳珠子上不放,有点扎人。婉容眼神情倦了,好像要放任地一睡不起。她很安全而且放心,世上再没有更温暖的地方…
芳子望着这无辜的小动物:
“你听我的话就行了。什么都不用担心。”语气是一道可靠的命令。
她搂紧这个女人,嘴唇凑上去,轻轻软软地吻着她。
婉客只觉一阵神秘、妖异的眩晕,眼睛舒缓地闭上,双臂完全瘫痪。
芳子的嘴唇开始用力了……
以后,婉容便言听计从。第二天,她依照安排,叩若干客房的门。
她见到扮演芳子“丈夫”的小林。
地毯上一片呕吐狼籍,“病人”装作很虚弱的样子,嘴角还延着血丝。
芳子高声地向婉容道:
“谢谢皇后费心肝’
故意让外面听见。——谁知道谁的底细呢?都是尔虞我诈,没有人猜到仆从之中,有没有便衣。
芳子又像个贤慧的太太,走进走出,忧虑地把“病况”告知女佣人:
“我先生水土不服,加上他胃部有旧患,现在复发,还是拜托你们安排送医院去吧。”
事件张扬了。
同时,客房内的小林,迅速与婉容把衣服对调换穿。小林久经训练,仍能镇定地小声跟她道歉:
“请皇后包涵失仪之处!”
芳子在门关上之前,还焦灼地吩咐:
“我帮他换件衣服,救护车一到,马上通知我!”
然后,芳子在仆从远观下,演着一出戏。
她陪同皇后婉容回楼上的寝室去,一直恭敬地:
“皇后请回,才拜访几天,蒙你会见,木好意思呢,把地方弄得一塌胡涂。”
她把婉容送回房中,门关上后,背影回过头来——原来是小林的乔装。
“她”往床上一躺:
“芳子小姐请放心,天一黑,我自有办法逃出去。”
芳子陪尽小心的“戏”演过了。她回身望着小林,脸面变得冷酷,像要升的月光,一股寒意。
已掣枪在手。
小林大吃一惊,如一截木头,愣愣地半躺半起,那寒意,自脚心往上直冲,思维完全停顿。怎么会?
芳子迅雷不及掩耳,取过枕头,用来作垫子,灭声,放了一枪。血无声地,自雪白的枕套往外涌澎。
小林马上死去。
芳子根本不打算留活口。不择手段地,为建立“个人”的功迹。
收拾一下,锦被盖在他身上。
芳子对着体温还未消散的尸体:
“可惜!长的那么英俊!”
一步出皇后的寝室,芳子脸上,又回复紧张担忧的表情了。
急步下楼,忙着追问:
“车子来了没有?”
大门外来了救护车,两个扛着床架子的白衣人,把“病人”小心地搬放上去,“他”大衣的领子竖着,又用围巾缠着半张脸,急速喘气。
芳子愁容满面,照顾着她“丈夫”。
即使在日租界内,也有形迹可疑的人呀。所以车子驶出“静园”,还不是安全的。
婉容一动也不敢动,只信赖着芳子,一直紧紧握住她的手。
救护车也是自家的布局,高速平稳地前行。芳子静定地注视路面情况。驶到一一些路口的铁丝网前,她暗中打个招呼,便马上通过。出了日租界,表情更冷酷。
“芳子,我们到了上海,住哪儿?”
婉容问。
芳子木然回答:
“我们是去满洲!”
她吃惊:
“满洲还是日本人手上?”
芳子不答。
“我不去!”婉容慌煌地,“你骗我去满洲干什么?皇上也许已被他们软禁,受着折磨。”
“你是皇后,就要做皇后的份内事!”
婉容望着这个自信十足处变不惊的芳子,疑惑地:
“用的是什么?”
芳子按住她半撑的身子:
“皇上会在长春登基,你今生今世都是他的人。”
婉容挣扎着,她自一个罗网掉进另一个罗网中去了。
“我不去!我信不过你们,你——”
但无法继续了。芳子用上了药的手帕蒙上她嘴脸,婉容昏迷过去。
芳子无情地,目光坚定前望。
救护车驶离市区,直向荒僻的村路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