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朗秋在这时笑笑地插了一句话:「她的意思是你随时可以去她下榻的饭店找她。」用法语。
什麽?只见罗亚笑容满面地在我手背上印上一吻,我睁大著眼看著高朗秋,疑惑他究竟跟罗亚说了什麽。
一离开餐厅,我立刻就问:「你刚刚跟罗亚说了什麽?」
他笑著告诉我他叫罗亚随时来找我,我愣了愣,然後说:「以後别再这麽做,我喜欢罗亚,不想伤害他。」
他静静看了我一眼,说:「别担心,他不知道你在哪里下榻。」
我不以为然道:「他难道不会问你?看来我最好别让你送这一程。」
他笑道:「别担心会伤害罗亚,他顶多只是会有点失望。」
我喃喃道:「最好连失望也不要有……」
§ § §
高朗秋送我,我们搭了一段地铁,觉得肚子撑,便下车走走,帮助消化。
晚上十点以後,巴黎的夜生活才正要开始,沿街璀璨的灯光将这城市装点得耀眼辉煌。
老早想去看看红磨坊的夜总会,但今天实在太累,还是乖乖回旅馆休息的好。
大街上并不安静,白天那种随处可见的悠闲步调仿佛消失不见了,热闹取而代之,甚至可以说是喧腾的。但与高朗秋并肩走在一块,我的感官全然无法正常运作,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场景和喧闹的声音仿佛被一道透明的墙隔离,我唯一能够清晰感觉到的,是身边这个男人的吐息。
在我们之间存在著一种必须立即打破的迷咒,我以为我会先开口说话,但他早我一步。
「自从上回在机上遇到你,也已经过了半年了,这半年来你回过台北吗?」
我摇摇头。「没有。」话一说出口,我才发现先前的迷咒并未打破,反而更笼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为什麽在国外流连这麽久?」
「我没告诉你吗?」
他反问:「你认为有吗?」
我笑了,说:「我在替一家旅游出版公司写稿,签三年约,这三年里,他们付我旅费让我到处去玩,当然我得定期向他们回报一些工作进度。」
「是这样,我还以为……」他突然顿住。
而我知道他顿住话的原因。「以为我为了过去在放逐自我?」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你是吗?」
我肩一耸,老实地说:「我是。」
他低笑出声。「你不一定得要这麽诚实。」
我踢开一粒小石头。「我只是不想欺骗自己。」
他突然不说话了。换我问他:「这回怎麽没看到大卫他们?」
「这趟来不是为了工作。」
从他对巴黎大街小巷的熟稔,我猜测:「你常常来?」
「有空的时候会过来看看。」
「看什麽?」
「什麽都看。」
换句话说,什麽也都不看。「那麽是旧地重游了?」
他没有回答我,我就知道我猜对了。他不老实,说出来的话都是经过汰选,他认为无关紧要的。
我说:「你非常懂得保护你自己。」
他说:「你则太容易受伤害。」
啊,是的,他说的没错,不过——「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真不好。」我瞅他一眼。
「那你为什麽一定要问我不想回答的事情呢?」他冷漠地说。
「不然你觉得我们该谈些什麽才不会造成你的尴尬呢?你倒是教教我。」
他不疾不慢地说:「今天天气很好。」
我先是一愣,然後忍不住笑了出来。鬼话,今天天气不算好,天空灰蒙蒙的,只因为是晚上,所以看不太出来。
「那麽,」我模仿他的口吻说:「你吃饱了吗?先生。」
「我吃饱了,谢谢关照。」
「今晚的菜色还合你的胃口吧?」
「非常棒,很美味。」
「你认为明天会出太阳吗?」
「早上可能会有雾,要见到太阳应该没问题。」
他一本正经地跟我搭配唱双簧,逼得我不得不甘拜下风。
我有些赌气地闭上嘴不说话,他发觉後,说:「不开心了?」
「没有。」
「这回你没说实话。」
「跟你学的啊,我得保护我自己。」
「我不会伤害你。」
我公式化地说:「预防甚於治疗。」
这回轮到他笑了。「怎麽预防?不跟我说话?见面时装作不认识?」
「不要了解你。」我说,然後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我说了什麽?不要了解他?难道我真正的意图竟是了解他这个人、他的灵魂?
随著他的沉默,我打哈哈地说:「又触著你的尴尬点了,是不是?」我抬头不经意地看了看天空。云层又把刚采出头的一丝月光遮住了。我叹了叹,说:「天气真好。」真是难过,两个人之间唯一的安全话题竟然只有天气和三餐。
不说话好一阵子,他点起菸,微弱的红光在夜里闪烁,让我们之间的低气压更低。时间越久,我越受不了。我豁了出去,大声地喊出来:「这也不能讲,那也不能说,你真的有那麽多禁忌?你所受的伤真的无法愈合吗?」突然,我眼眶湿了起来,紧接著,眼泪潸然落下。
心底,我是明白的,我对他讲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在讲给我自己听的,但是我不愿意承认,所以才把箭头指向他。我对他不公平。
我抹著眼泪道:「对不起。」
他丢开刚点燃的菸,伸手把我拥进他怀中。
一时间我脑筋错乱,无法思考,只能感受他的体温、味道和他的心脏在我手掌下跳动的感觉。
我埋首在他怀里,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猜不到他的心。我犹豫了会儿,呐呐地问:「高朗秋,你有什麽情伤?」
察觉到他的身体蓦地僵硬起来,我推开他温暖的怀抱,转身往旅馆的方向走。
我低著头一直走。他一直跟在我身後不远处,我知道,但我现在不想道歉,也不想接受道歉,只想早点回到旅馆,早点上床休息。
这一趟路仿佛走了很久,我的双腿早已麻痹得感觉不到酸痛了。
眼见著旅馆终於要到了,我精神一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起来。
「亚树!」他突然叫住我。
我先是一愣,而後才回头。
不知道为什麽,听见我的名字从他嘴里喊出来,那低低沉沉的两个字仿佛便有了魔力,在我心头撩起一阵阵荡漾的涟漪。
他走近我,在我面前一公尺处停下。
我听见他说:「我住在富槐饭店八○二房。」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我张大著嘴,想叫住他,但是一直无法叫出口。
看著他消失在夜色中,我心头又浮现数月前在峇里岛那个分别的夜——
惆怅的一夜。
§ § §
当第二天罗亚来敲我房间的门时,我开始怀疑我来错了地方。
巴黎是恋人之都。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这个雅号「名副其实」,巴黎的男人无可救药的浪漫。以前只是听说,现在实际感受到了,才不得不相信传闻是真的。
到巴黎的第二天,罗亚带了一枝玫瑰花来敲我门。为了那技玫瑰花,我跟他在塞纳河畔闲晃了半天,剩下半天便耗在凡尔赛宫的参观上。
第三天,罗亚带了两枝玫瑰来找我,这回他带我参观了罗浮宫、圣母院和巴黎的两大地标——艾菲尔铁塔和凯旋门。在罗浮宫时,我们与一堆参观游人挤在蒙娜丽莎的画像前,看著画中女子那抹神秘的微笑,臆测令她微笑的原因。
我笑著问说:「你想她为了什麽原因笑得那麽神秘?」
站在身边的罗亚用他那双深情的眼眸看著我说:「当一个女人看著她所爱的男人时,就是那种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