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著如镜面般光滑的橱窗塞好头发,同时惊奇地发现这橱窗清楚地映照出对街的景致和往来的行人,感觉上就像是在看一部步调诡异的老式电影。
一时间,我被这倒映的画面所吸引,然後,我讶异地掩住嘴,看著出现在橱窗玻璃上的人影——
映在玻璃上的那个人影站在对面的街上,距离太远使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为了确认我看见的和我认为的是否一致,我转过身,在穿梭的人群中寻找现实世界里的真实影像。
然後我笑了,我向他用力地招手。街上行人太多,他没注意到我。
我看了看面包店,又转头看他,然後,我穿过街道跑向他。
见他转身要离开了,我连忙出声叫唤:「高朗秋——」
是时他转过身来,看见了我,眼里有那麽一抹讶异和不信,如同我刚刚看见他时的感觉。
不知是不是身在异国的关系,看见他,我有种意外的欣喜。
我小跑步跑到他面前,气息不稳地笑说:「呼……又见面了,虽然人海茫茫,但这个世界真是小,是不是?」
他那双内敛深藏的眼眸看著我,耸耸肩,笑说:「在命运安排我们第四次不期而遇之後,恐怕我也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没错。」
「很高兴能再遇见你。」不知道为什麽,我就是高兴。
「开始感到流浪的寂寞了?」
「也许。」我说。
他挑了挑眉——这真是他的招牌动作。我噗哧一笑。
他问:「笑什麽?」
我学他挑了挑眉,然後指著右边的眉毛说:「我常看你这麽做,显然你属『右派』。」
他也笑了。「思想跟行为是两码子事,我是不左也不右的独行客。」捉了把我的头发,他说:「瞧你,一团糟。」
他扯痛了我的头皮,我连忙拉回头发。「对於一个半年没上美容院的女人,你能苛责她什麽?」
他给了一个答案:「真懒。」
我才要反驳,但肚子里雷鸣似的咕噜声在我们之间突兀地响起。
他又挑了挑眉。「你该不会连吃饭也懒吧?你比上回我见到你时还瘦,想当树也不是这样。」
我抗议道:「我不用想当就已经是树了——姓齐的树。而且我没有连吃饭都懒。」只是长期旅行在外太耗费精神和力气,用掉的体力远远超过我所能补充的。
他看了看表。
我问:「在等人吗?」
「对,他迟到了,我想我已经等得够久了。」然後他问说:「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这是个不错的建议,但此刻我一心想回头去刚刚那家面包店消费,於是我摇头说:「不了,我要去买面包。对面有家面包店,我刚刚原本要进去的,但我在那家店的橱窗看到了你。」
他望向对面去,说:「你确定你要为几块面包放弃一桌子道地的法国菜?」
我看著那家面包店,意志坚定地点点头。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我饿得发慌,买面包是填饱肚子最快的方式。
「真可惜,」他惋惜地说:「我认识的那个厨师堪称法国料理的第一把交椅。想想,在灯光、气氛极佳的餐桌上享用一餐让人连盘子都想吃掉的美味料理,又不用花半毛钱,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为了随处可见的面包放弃这样难得的机会。」
他真下定决心要让我陷入两难了。
「我……」我看了看面包店,又看了看高朗秋,犹豫地说:「要不然,我们先去买几块面包,再去吃法国料理,你觉得怎麽样?」
「你有那麽大的胃可以容纳全部的食物?」
我说:「我饿得可以吃下一整头牛。」
他怀疑地说:「如果你吃了点心以後,吃不完正餐呢?」
「那麽顶多换我请你嘛。」
他妥协了。「好吧,去买你要的面包。」
他一同意,我几乎是飞奔地跑向面包店。
§ § §
罗亚的确是个顶级的法国籍厨师。
他非常、非常的年轻,很难相信二十八岁的他做菜的功力已有六十岁老师傅那样纯青的火候。
他在亚乐区一家名叫「幻觉」的饭店担任主厨。见到高朗秋的时候,他非常热情地拥抱了他一下,然後他注意到我,花了三分钟左右的时间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然後笑眯眯地给了我一个比给高朗秋更热情的拥抱。若不是我阻止,我怀疑他会给我一个热吻。
之後,罗亚用法语跟高朗秋交谈起来,并且不时地朝我投来好奇与暖昧的眼光。我虽然不懂法语,但我觉得他们的谈话跟我有不少关联。
这种全世界共通的肢体语言,让人一看就明白,他显然以为我是高朗秋的什麽人,并且正在调侃他的朋友。
在罗亚第三次用那种令人费解的眼光看向我之後,我忍不住扯了扯高朗秋的手臂,用国语告诉他:「随便你们聊什麽,但是别扯到我。」欺负我不懂法语,我就说国语把你欺负回去。
高朗秋笑著说:「想知道罗亚对我说什麽吗?」
「如果是很令人尴尬的话,不必告诉我。」
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尴尬——罗亚是问我,你是不是我的女人。」
这家伙,他比罗亚还令人尴尬。我的脸无端发热起来。「告诉他,我不是。」
他耸耸肩,说:「我也是这麽说的,但是……」
「但是什麽?」
「他不相信,於是呢……」
「於是怎麽样?」
他摊摊手,说:「我说,如果你不信的话,你尽可以去追求她。」
我瞪大眼。「你别开玩笑了。」
他一脸无辜地道:「我总得证明我们的『清白』。」
我咬牙道:「谢谢喔!」
他拍拍我的肩,说:「别生气,这家伙人不坏,只是对东方美女情有独钟而且他不像澳洲土著一样只喜欢胸脯大的女人。」
我用力瞪他一眼,更大声地说:「谢谢喔!」想想,我又补充一句:「你不能把34D称作『小』。」
他饶富兴味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也没说他不喜欢。」说完,他咧嘴一笑。
他的嘴巴真的、真的太坏了!
我气得捶他。「谢谢喔!」讨厌。
他哈哈大笑出声。
这回轮到罗亚把他拉到一旁说话了。
我警告他说:「不准你乱翻译。罗亚会说英文吧?我会自己问他。」
法国人泰半懂得一点英文,只是他们的骄傲让他们认为法文是世上最优美的语言,而排斥带有腔调的法语和外文。不过我想罗亚会很愿意用英文跟我交谈。
他笑说:「放心吧,小姐,我一向尊重原文。」
「谢谢喔!」我翻了翻白眼,开始怀疑为了吃一顿顶级法国料理而跟著高朗秋来到这里究竟正不正确。
後来,罗亚的厨艺消除了这一点疑虑。
高朗秋没夸张,我真的差点把盘子都吞进肚子里。上回在台北请澜沙吃的那一餐已经是非常好吃的了,但跟罗亚的比起来,根本就无法放在同一个天秤上衡量。
罗亚的手艺真的没话说。
吃著「紫苏局虾」的时候,我差点没感动地说:我可以为了罗亚的手艺嫁给他。幸好我没真的说出口,毕竟吃饭归吃饭,感情归感情,这可是不能弄在一块的,何况目前我并不是真的想那麽做。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低著头猛吃。
§ § §
在罗亚的餐厅吃了顿令人回味无穷的晚餐後,我开始觉得有些疲倦,便向罗亚告辞。
罗亚追著我问什麽时候再见面,我呵呵一笑,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只得支支吾吾地说:「唔,我才刚来,还会在巴黎待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