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在我们之间形成某种微妙的联系,我说不出我对他是什麽感觉,也不知道对他来说那一夜有否代表什麽,我只知道那一夜我们分享得太多,我无法将他当作一个陌生人来看,尽管我对他一无所知。
对我来说,他是一个不算陌生的陌生人。
他在沉吟,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抬起头面对我时,只说:「我不记得了。」
很简短的一句话,充分表明了他的态度——他不记得。
「喔。」我淡淡回应一声,转过头去看机舱外的重重云层。
「该死。」他突然说。
我回头瞥他一眼。
他说:「你还是笑吧,但是别笑得像个白痴。」
我学他轻轻一哼。「从来就没有人说我笑得像白痴,你多虑了。」
「但你哭起来的样子实在丑得可以。」
我再哼他一声。「谢谢喔,哪天别让我捉到你在哭。」我撂下狠话。
「你尽管慢慢等吧。」这是他的回应。
真够自大的了。男人!
我闭上嘴,又把头偏开去看窗外的云。
沉默悄悄降临在我们之间,我瞧见他戴上耳机,打开嵌在椅背上的小电视,将频道切换到电影台。那是一部西部英雄的美国老片,决斗啊、淘金啊、牛仔之类的情节充斥其中。
他把椅背稍稍後调。高头大马的他因在狭窄的椅子上,看起来相当不舒服。
空姐送来了餐点和饮料,我不饿,只要了咖啡,他则要了一杯葡萄酒。
突然,他扯下耳机,间:「干麽不开自己的电视,老盯著我的看?」
看来他也没有多专心在看电视嘛!
「无聊,不想看。」我说。
他瞪了我好久,突然伸手来开我的电视机,把我的频道调到那部拓荒电影上,我戴上耳机,听见萤幕里的对白——
「来决斗吧,你这个恶徒!」
我忍不住大笑出声,模仿影片里的人物将那句对白复述说出:「来决斗吧,你这个恶徒!没有人能够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後面那句是我加的。
他扯下他的耳机,也扯下我的。
他看我,我看他,我们对看了许久。
我抿著嘴,他则装出一副酷样,横眉竖眼的,结果他先忍不住笑出声。他笑了,我才跟著笑。这就是输赢的问题了。
我学他刚刚掐我嘴角的样子,也掐掐他的嘴角。「你笑了。」
「我知道。」
「你笑起来很好看。」
他很得意地咧嘴。「我知道。」
我忍不住问:「这算是有自知之明还是自大?」
这个问题没有难倒他,他用他一贯的语气说:「一个缺乏自知之明的人没有自大的资格。」
好个回答。
飞机已经飞到了南中国海的上空,海面上星罗棋布著大大小小的岛屿。
快到香港了。
我说:「我到香港转机去澳洲,你呢?」
「我到纽约。」
那麽待会儿下了飞机就得说再见了。
「去看自由女神像和找一个金发美女?」我学他刚刚糗我的方式糗他。
他朗朗大笑。「你太会记恨了,看来我得谨言慎行。」
他的话无端勾起我一抹愁绪。「忘记」对我来说是这麽的困难,很多事情,我想忘却忘不掉。
我突然想起荷丽来找我时所说的话,她说她要阻止一个不能够爱她的人爱她——她的堂弟……会是眼前这个男人吗?
我清楚记得婚礼那天他阴郁地站在角落,在我不小心撞到他之後,我们争吵了一阵子,他强迫我向新人敬酒,之後便带我离开喜宴现场。我们在一家地下pub里喝到烂醉;在饭店房间里,他的拥抱趋走那几乎令我承受不住的寂寞。
他会是那个人吗?那个爱上自己堂姊的男人……如此相近的血缘却不容许相亲……
如果是,那麽他的心所承受的痛苦会有多麽深,我无法想像。
「你在想什麽?」他警戒地看著我。
我猛然回神,发现他的脸近在咫尺,他松木般的气息几乎喷到我脸上,我仓皇回避。
我紧捉著椅背,低著头说:「快降落了,我紧张。」这不算说谎,我的确开始紧张了,在我发觉飞机离海面愈来愈近的时候。
下一瞬间,我的手被一只大手握进掌中,他的掌心是那样的炽热,温暖我渐趋冰冷的触觉。
「紧张的时候不要闭上眼睛,只要深呼吸。看不见只会让你更害怕,害怕会让你的肾上腺素分泌过多,血糖降低,然後你就会休克晕倒,所以……」
「所以?」
他的眼睛似要看进我的灵魂,我浑身一头,听见他说:「面对你所畏惧的,不要逃避。」
他握紧我汗湿的手,又突然放开,我顿失所依,呼吸紊乱起来。
「深呼吸,小姐,深呼吸。」
「喀喳」一声,我低头一看,才知道他已经替我扣好了安全带。
在扣好他自己的之後,他的手重新握住我的。
我紧张得指甲深深掐入他厚实的掌心内里,我无法克制,而他眉头连皱都没皱一下。
在我试著放松时,机身突然倾斜,我吓得低叫一声,他立刻安抚我说:「别担心,只是降落。」
只是降落……而我却大惊小怪的。我羞愧地低下头。
他捏捏我,说:「快到了,想想开心的事。」
好,我想。「我要去澳洲的牧场牧羊、挤牛奶;我要躺在草原上一动也不动,直到晚餐时间到了;我要在澳洲待到我想离开的时候才离开,我不想离开,谁都不能赶我走……」
他大笑著打断我的幻想,说!「那你得先成为澳洲公民才能永久居留,一般签证恐怕无法实现你的梦想。」
我挑衅地说:「你忘了我这一趟就是要去看袋鼠和找一个土著把自己嫁掉吗?」
想想,我又加了一句:「你想他们会欣赏黑发、黑眼的东方女性吗?」
「我认为……」他假装感兴趣地看著我。「他们会欣赏哺乳能力比较强的女人。」
我笑打他一下。这种暗示,简直欠扁嘛!
飞机就在与他针锋相对的过程里平安降落了。
一降落,我们交握的手就自动分开,各自去拿放在机厢上的小件行李。我看见他搬了一套摄影器材,直觉便问:「你从事摄影工作吗?」
他回过头,背起沉重的脚架,又恢复他一贯的淡漠。「混口饭吃罢了。」
见他无意透露太多,我也就没再追问,以免自讨无趣。
我们对彼此来说,仍只是个陌生人,是在街上遇到也不必打招呼的那一种,这段短程飞行并没有改变这一点。
尽管我的确对这个人深感好奇,但我的好奇心仍无法驱使我去进一步了解他。今天会再相见已经是偶然中的偶然,不太可能会再有下一次了。
我背起我的行囊,跟在他的脚步後步下了飞机。
下了飞机後,他一直往前走,我则盲目地跟在他後头。他的腿长,我们之间的距离渐渐拉大——
突然,他停了下来,回过头看我。
我抬起头迎视他的目光。「怎麽了?」
他歪著头,犹豫了会儿才说:「待会儿自己搭飞机,记得深呼吸。」
我点点头,回他一抹微笑。「谢谢你。」让我不是在恐惧中度过我的首次飞行。
他笑了,先前脸上的阴霾因他的笑一扫而空。
他叉开双腿,挺拔的站著。「你认为……我们还有可能再见面吗?」
我半开玩笑地说:「你是说,我下一次在飞机上吓得半死的时候,你还会像鬼一样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吗?」
他耸耸肩。「你说呢?」
「人海茫茫,不太可能。」这是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