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是另外扩建出去的,此主屋低了五阶,是全宅最阴凉的处所,由两棵枝叶浓密的大树遮掩着,说是热带地区储藏食物方便。
炊煮台上排列着大大小小的各式炉子,有烧煤球的、架木炭的、燃煤油的、国外带回来插电的。
特制的大纱厨内装着瓶瓶罐罐,墙角挨着自酿的葡萄酒、梅子酒、荔枝酒;为了防虫鼠,鲜货干货皆由屋顶悬挂而下,琳琅满目地混散着各类食物的气味。
今天晚上李府有陴局,客人指名要苏杭点心,阿春当然做不来,按照往常惯例,商借某将军家的厨子帮忙,材料都已事先送来堆得如山高了。
不先切切煮煮预备着,怕会赶不及,但她此刻又担心客厅里发生的事,
轻悄爬上台阶,迎面的是餐厅,嵌贝红木圆桌上几把剑兰怒放着,原来的日式纸门拆掉,用乌木漆金屏风与客厅相隔。
阿春尽量将身体侧斜,透过边缝,先看到挂满整面墙的高级壁毯,青绿森林中织着两头栩栩如生的黄纹大虎,尖锐的虎爪下恰恰是小小姐的头。
审问仍在进行中--
「蕾丫头呀,妳明白爸妈摆在皮包皮夹里的钱,没经过我们同意,是不许随便拿的,对吧?」李夫人松散着夹白的头发,歪在沙发上已有倦意。
小小姐不吭声,两条辫子垂在肩上,一向只嚼细软食物的脸更形尖瘦,下巴变成会剌人的瓜子,更显得杏眼儿水清汪汪。
「都已经十岁了,不告而取谓之偷,她哪会不懂呢?」板着一张脸的大小姐在另一头说:「我们李家向来家风严谨,从未出过鸡鸣狗盗之徒,蕾丫没有人教绝不敢这么做;一定是公立学校读坏了,你们整天把她丢在野孩子堆里,怎能不出差错呢?」
「蕾丫头,妳诚实说,到底是谁唆使妳偷钱的?」李夫人再次问。
「没有人。」到目前为止,小小姐都是这三个字的答案。
她今天倒挺能撑的,红格短裙下细瘦的腿没有弯也没有抖,用力呜呜泣了几声,以为能像从前一样耍赖充混过去,还不知道这回祸闯大了,
「我不信!」大小姐不耐烦了,又换个方式问:「妳说那些钱都拿去买零食、玩具和漫画书,妳一个人不可能花得完,还有谁和妳一起用呢?」
「快告诉妳大姊姊呀!」李夫人催促,她急着去化妆梳头。
「只有我自己。」小小姐口气未动摇。
阿春一颗心提上又坠下……过去半年来,她几个儿子常到李府玩,小小姐总热心招待,吃玩之外还送了许多小礼物,会不会也动用到那些偷来的钱?
倘真如此,名字报出来,她也脱不了关系,怎么办呀?
大小姐拖鞋突然啪嚏响起,阿春以最快速度退回厨房,抓起一条放在冰块上的黄鱼胡乱刮起鳞来,心脏扑通扑通用力跳。
「阿春嫂,我有话问妳。」大小姐在厨房门口说。
「大小姐要问什么?」阿春假装忙碌,瞄一下那金红牡丹拖鞋。
「小小姐这几年放学后都跟着妳,她有哪些经常往来的同学,又有哪些同学常围着她吃吃喝喝的,妳应该知道吧?」大小姐抑扬着那口京片子说。
呃,要怎么回答呢?
有可能小小姐以为爸妈的钱随时都可以取用,根本没有「偷」的想法,因为高壮白胖的李先生极疼爱小小姐,常摸出一把零钞就塞给她。
也有可能小小姐真是受了别人的指使--
哎呀,不管哪一种都很严重啦!万一自己的儿子被牵连下去,可是求神拜佛都没用了,既然大小姐问到,她脑筋急转说:
「嗯,小小姐有个要好的同学叫伍涵娟,常到家里来玩,两人像姐妹一样,小小姐凡事都听她的,有吃的玩的部分她一半,对她非常慷慨。」
这些话句句入了大小姐的心耳。
「那个伍涵娟是什么样的女孩?她家是做什么的?」她蹙起柳眉问:
「我常在菜市场看到她,她帮她爸爸卖菜,很厉害的女孩喔!」阿春避开四溅的鱼鳞,又加暗示说:「她看来很聪明,眼睛亮晶晶的,有一次不小心打破我们的玻璃杯,就叫小小姐拿到后院埋掉,还以为我没发现……因为不是一套的,所以我才没提。」
「卖菜的……」大小姐沉吟几秒,径自下了结论,金红牡丹一转回到客厅。
没多久,便传来小小姐童音脆脆的尖叫。
「不是伍涵娟!她没叫我拿钱--」
「瞧妳!偷钱、撒谎全学会了,一脸是非不分的贼精样儿,今天不好好管教妳,长大还得了!」大小姐说:「就罚妳在双虎壁毯下站着,彻底反省,不认错不许离开!」
「不能在客厅站,待会客人来了看见不好。」李夫人说。
「罚她回房间禁闭也不成,旭儿在那儿午睡。」大小姐说。
大小姐的新屋正在装潢中,整日敲敲打打的,白天就把一岁大的儿子带回娘家,睡在小小姐特制的宽矮软床上。
「就到后面书房吧!」李夫人说:「书房僻静,书墙又厚,前头听不太到,正好让她小脑袋儿好好想个够。」
小小姐脸发白了,在母亲和姊姊手里不停挣扎乱喊着:
「不要到书房!不要关我!我讨厌书房!最讨厌、最讨厌……」
「蕾丫头乖,妳说实话是谁叫妳偷钱的,我们就不关妳。」李夫人说。
「说了实话还是得关,不管是主犯或从犯,偷钱就是错误的行为,是不谈条件的!」见母亲仍有心软之意,大小姐说:「妈,妳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我们像蕾丫这个年纪的时候,若敢偷东西,不被妳打断手指才怪,妳把她纵容得太过度了,瞧她无法无天的样子!」
那是从前呀--在大陆老家,李氏是权倾地方的望族,丈夫李卓言年纪轻轻便官居高位,来往所交皆权贵,每日门前车水马龙,出入左右簇拥,她跟着白天参访、晚上酬酢,回到家里还能管教孩子到丝风不透,多意气风发的岁月呀!
谁知天地变色,一路仓皇来到台北,亲人分散成了孤门独户不说,昔日的风光也去了大半。
可怜的蕾丫头,在李家四个大孩子养脱手后又意外怀上的,且在烟嚣战火中奔波,原预计着会流产夭折,她偏又顽强地活下来。
唉!没福气的孩子,数代同堂,几进大院、仆从如云、前后吆喝的日子全没见过,只能在黯然清冷中豆芽儿似的抽长,怯瘦伶伶的怎么看怎么小,打骂都有几分不舍,凡事就纵宠一点,什么都随她的意,连上学也是。
好不容易今年交个朋友,才乐意天天去学校,也把功课认真写了,谁料到会出这种事?
墙上的鎏金古董钟敲了整点,晚宴真要迟了,李夫人只好说:
「由妳处理了,不然老说我偏心宠小,但毕竟还是孩子,小心别吓着她了。」
喊叫声渐渐往后院遁去,小小姐向来最怕书房,这回罪可受大了!
阿春很想帮忙说情,但晚餐已经开始下锅,大小姐想吃的松鼠黄鱼,刮鳞清鳃后要快点切花纹炸热油。
门铃急急响着,唉,做点心的厨子一到,她更走不开了。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门给拉上锁住了,小李蕾先狂叫几声,再用脚猛蹬地板。
以为姆妈会像往常一样,眉眼栓不到五秒,就会原谅她的一切作为,没想到回来个大姊姊,从屋檐下的一窝鸟到她口袋里的一点钱,啥事都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