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车子来的方向,韩星宇什么时候会来呢?我既想他来,也怕他来。
「你在等人吗?」林方文问。
我点了点头。
良久的沉默过去之后,他终于说:
「天很灰。」
「是的。」
他抬头望着灰色的天空,说:
「不知道哪里的天空最蓝?」
我看到了韩星宇的车子。
「我的朋友来了。」他匆匆把书还给我。
我爬上韩星宇的车子,身上沾满了雨粉。
「等了很久吗?」韩星宇握着我的手。
「不是的。」我说。
车子缓缓的离去,我在反光镜中看到林方文变得愈来愈小了。他那张在雨中依依的脸庞,也愈来愈模糊。我的心中,流转着他那年除夕送给我的歌。
要是有一天,你离场远去
发丝一扬,便足以抛却昨日,明日
只脸庞在雨中的水泽依依;我犹在等待的
告诉我,到天地终场的时候
于一片新成的水泽,你也在等待
而那将是另外一次雨天,雨不沾衣
甚至所有的弦弦雨雨,均已忘却
为什么他好像早已经料到这一场重逢和离别,也料到了这一个雨天?
「刚才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韩星宇问我。
「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说。
他微笑着,没有答话。
「哪里的天空最蓝?」我问。
「西藏的天空最蓝,那里离天最近。」他说。
「是吗?」
「嗯。十岁那年的暑假,我跟爸爸妈妈一起去西藏旅行,那个天空真蓝!不知道是因为孩子看的天空特别蓝,还是西藏的天空真的很蓝。有机会的话,和你再去看一次那里的天空。」他说。
「嗯。」我点了点头。
哪里的天空最蓝?每个时候,每种心情,每一个人看到的,也许都会不同吧?葛米儿也许会说南太平洋的天空最蓝,南极的企鹅会说是雪地上的天空最蓝,鲸鱼会说海里的天空最蓝。长颈鹿是地上最高的动物,离天最近,它看到的天空都是一样的蓝吧?
那林方文看到的呢?我看到的呢?
我靠着韩星宇的肩膀说:
「你头顶的天空最蓝。」
他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最暖。
反光镜里,是不是已经失掉了林方文的踪影?我没有再回望了。我已经找到了最蓝的一片天空,那里离我最近。
2
「葛米儿哭了!」
报纸娱乐版上有这样一条标题。
葛米儿在她第一个演唱会上哭了。那个时候,她正唱着一首名叫《花开的方向》的歌,唱到中途,她哭了,满脸都是泪。
是被热情的歌迷感动了吧?
是为了自己的成功而哭吧?
我曾经避开去看所有关于她的消息。我不恨她,但是也不可能喜欢她。然而,渐渐地,我没有再刻意的避开了,她已经变成一个很遥远的人,再不能勾起我任何痛苦的回忆了。看到她的照片和偶然听到她的歌的时候,只会觉得这是个曾经与我相识的人。我唯一还对她感到好奇的,是她屁股上是不是有一个能够留住男人的刺青。如果有的话,那是什么图案,是飞鸟还是游鱼?
3
在报馆的洗手间里低下头洗脸的时候,我看到一只纹了莱纳斯的脚踝走进来,站在我旁边。我抬起头来,在镜子里看到葛米儿。她化了很浓的妆,头发染成鲜艳的粉红色。身上也穿着一条毛茸茸的粉红色裙子。
她看见了我,脸上露出微笑,说:「刚才就想过会不会在这里碰到你。」
看到我脸上的错愕,她解释说:
「我来这里的影棚拍照。」
「喔——」
我用毛巾把脸上的水珠抹干。
「你恨我吗?」她突然说。
我摇了摇头。
「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她天真的问。
「曾经爱过同一个男人的话,是不可能的吧?」我说。
「听说你已经有男朋友了。」
「是的。」我微笑着说。
沉默了一阵之后,她说:
「林方文还是很爱你的。」
他为了她而背叛我,而她竟然跟我说这种话,这不是很讽刺吗?我没有表示任何的意见。
她眼里闪着一颗泪珠,说:
「每次唱到那首《花开的方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最爱的人不是我。」
我怔忡了片刻。为什么她要告诉我呢?我本来已经可以忘记林方文了。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她说。
「为什么?」我惊讶的问。
「我想抱他抱过的人。」她说。
我在她眼里看得见那是一个善意的请求。
我没有想过要去抱林方文抱过的女人,也没有想过要被他抱过的女人抱。可是,那一刻,我好像也无法拒绝那样一个卑微的恳求。
最后,一团粉红色的东西不由分说的向我扑来,我被迫接住了。
「谢谢你让我抱。」她说。
那颗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她是一只粉红色的傻豹,一只深深的爱上了人类的、可怜的傻豹。
4
我把葛米儿的唱片放在唱盘上。
听说林方文最爱的是我,我心里有片刻胜利的感觉。然而,胜利的感觉很快被愤怒抵消了。在我已经爱上别人的时候才来说这种话,不是很自私吗?何况,我太知道了,他从来分不清自己的真话和谎言。
我不是说过不会再被他感动的吗?可是,那首《花开的方向》是这样唱的:
当我懂得珍惜,你已经远离
我不感空虚
因为空虚的土壤上将填满忏悔,如果忏悔
还会萌芽茁长
且开出花来
那么,花开的方向
一定是你离去的方向
忽然之间,所有悲伤都涌上了眼睛。那天在雨中重逢,他不是一直也望着我离去的方向吗?当我消失了,他又是否向着我离去的方向忏悔?可惜,他的忏悔来得太晚了,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另一片蓝色的天空。那片天空,长不出忏悔的花。
5
「是你吗?」他说。
在电话那一头听到我的声音时,林方文显得很雀跃。
「我听了那首《花开的方向》。」我说。
他没有作声。
「我一点也不觉得感动。」我冷冷的说。
他也许没有想到我会那么冷漠,电话那一头的他,没有说话。
「向我忏悔的歌,为什么由葛米儿唱出来!」我哽咽着骂他。
我们在电话筒里沉默相对,如果不是仍然听得见他的呼吸声,我会以为他已经不在了。
「根本你就享受自己的忏悔和内疚;并且把这些忏悔和内疚变成商品来赚钱。这首歌替你赚到不少钱吧?」我说。
「你以为是这样吗?」他终于说话了。
「不管怎样。如果你真的忏悔的话,请你让我过一些平静的日子,我已经爱上别人了。」
「就是那天来接你的那个人吗?」
「是的。」
他可悲地沉默着。
「我已经忘记你了。」我说。
最后,我挂断了电话。
听完那首歌之后,我本来可以什么也不做,为什么我要打一通电话去骂他呢?是要断绝自己的思念吗?当我说「我已经忘记你了」的时候,孩提的日子忽尔在我心里回荡。童年时,我会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并且跟爸爸妈妈说:「我已经睡着了呵!」以为这样便能骗倒别人。二十年后,我竟然重复着这个自欺欺人的谎言。我唯一没有撒谎的,是我的确爱上了别人。如果不是这样,我早已经毫不犹豫地奔向那离别的花。
6
「躺在地上看的天空特别蓝。」韩星宇说。
我们躺在他家的地板上看天空。这幢位于半山的房子有一个宽大的落地窗。晴朗的早上,躺在窗子前面,能够看到最蓝的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