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电话费很贵啊。\"我终于打破那可怕的死寂。与其听他再说一遍对不起,不如由我来了断。
\"嗯。\"他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
\"别这样,不是你的错。\"我倒过来安慰他。
\"挂线啦。\"我说。
\"再见。\"他说。
\"祝你永远不要悲伤。\"我强忍着泪说。
电视新闻播出地震后旧金山的面貌,整个市面,一片颓垣败瓦,也埋没了我的爱情。
几天后,我收到从纽约寄来的信,卡拉.西蒙回复说欢迎我和她一起工作,并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起程,她替我办工作证。信末,她写着这几句:\"旧金山的大地震很恐怖,你没亲人在那边吧?\"是的,我连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了。
到领事馆办理签证手续的那天中午,我和良湄吃午饭。
\"你真的要去纽约?\" \"都已经办了工作证,何况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我一直想去纽约。\" \"如果旧金山没有地震,你才不会去。\"
\"可是我没能力阻止地震发生啊。\" \"哥哥说,徐文治这几天就会回来。\" \"我过几天就要走了,房子都已经退租。\"
\"我开始觉得他这个人有点婆妈—— \" \"这也许是我喜欢他的原因吧。这种男人,当你青春不再,身体衰败的时候,他也不会离开你。\"
\"那杨弘念呢,他留在威尼斯之后,一直没有回来吗?\" \"我没有他的消息。\" \"他很爱你呢—— \" \"我知道。\"
\"为什么你不选择他?他是你第一个男人。\"
\"他变得太快了,他今天很爱你,但你不知道他明天还是否一样爱你。别的女人也许喜欢这种男人,但我是个没安全感的女人。生活已经够飘泊了,不想爱得那么飘泊。\"
\"这次去纽约,要去多久?\" \"不知道,也许两三年吧。\" \"为什么多么决断的男人,一旦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就立刻变得犹豫不决呢?\"
\"也许正因为他是好男人,才会犹豫不决吧。\" \"那你就不该离开,谁等到最后,就是胜利者。\"
\"如果要等到最后才得到一个男人,那又有什么意思?我宁愿做失败者,虽然我也和杨弘念一样,讨厌失败。\"我苦笑,\"房子退了,但有些东西我不会带过去,可以放在你那里吗?\"
\"当然可以。\"在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这一次,我会离开很久。我不可以忍受等待一个男人抉择。爱情不是一条选择题。
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响起。
\"我回来了。\"是文治的声音。
\"我就在附近,可以出来见面吗?\" \"二十分钟后,在楼下等吧。\"我说。
我舍不得拒绝他,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
他骑着机车来找我。
我跨上车,什么也没说,一股脑儿地抱着他的腰,脸紧贴着他的背脊。
第三章:祝你永远不要悲伤(2)
微风细雨,他在路上飞驰,他从没试过开车开得这么快,也许,在那飞跃的速度之中,他方可以自时间中抽离;也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忘记痛苦,忘记现实,忘记他还有另外一个女人放不下。我紧紧地抓着他,沉醉在那凄绝的飞驰之中。
终于,他把车停下来了,即使多么不愿意,我们还是回到现实,自流曳的光阴中抽身而出。
\"过两天我要去纽约了。\"我告诉他,\"卡拉.西蒙答应让我当她的助手。\"他沉默无声。
\"你为什么不恭喜我?这是个很难得的机会。\"我凄然说。
\"对不起,我不能令你留下来。\"他黯然说。
\"我本来就是个不安定的人。\"我安慰他。
\"这是我的错—— \"
\"不。你知道旧金山大地震时,我在想些什么吗?我愿意用一切换取你的平安,我要守诺言。况且,你不是那种可以伤害两个女人的男人。\"
\"你是不是一定要走?\"
\"你听过有一种虫叫蓑衣虫吗?蓑衣虫一辈子都生活在用树叶制成的蓑衣之中,足不出户,肚子饿了就旋转着吃树叶。到了交配期,也只是从蓑衣里伸出头及胸部,等雄蛾来,在蓑衣里交配,然后老死在农夫的蓑衣里。我不想做这一种虫。\"
\"你说讨厌别离,却总是要别离—— \"他难过地凝视着我。
\"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如果天天跟你一起,日后也许会把你忘掉,这是别离的好处。在回忆里,每个人都年轻,一切都是好的。\"我哀哀地告诉他。
他用力地抱着我,我把下巴微微地搁在他的肩膊上。
\"你知道吗?我觉得能够把下巴这样搁在你的肩膊上是很幸福的。\"他把脸贴着我的脸。
\"如果能够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你知道我想成为你哪一部分吗?\"他摇头。
\"我想成为你的双眼,那么,我就可以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也许我会更明白你所做的事。\"我望着他说。
他使劲地抱着我,不肯放手。
\"这样下去,我会死的。\"我喘着气说。
他终于轻轻地放手。
\"你记得我还欠你一样东西吗?\"他从口袋里拿出一袋湖水绿色的玻璃珠来。
我还以为他已经忘了。
\"地震之后,还能买到玻璃珠吗?\"我愕然。
\"我答应过你的。\"我把玻璃珠放在手上,十二颗湖水绿色的玻璃珠里,原来藏着十二面不同国家的国旗。
\"希望将来你设计的衣服能卖到这十二个国家。\" \"谢谢你。\"他沮丧地望着我。
我跨上车,跟他说:\"我想再坐一次你开的车。\"他开动引擎,我从后面紧紧地抓着他,流着泪,再一次沉醉在那无声的、凄怆的飞跃之中,忘了我们即将不会再见。
终于,是分手的时候了。
我跳下车,抹干泪水,在昏黄的街灯下,抱着他送给我的玻璃珠。
\"我希望将来有机会用这些玻璃珠制造一件晚装。\"我凄然说。
\"那一定会很漂亮。\" \"我来送机好吗?\" \"不是说不要再见吗?祝你永远不要悲伤。\"我抱了他一下,依依地放手。
\"你这样令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他难过地说。
\"没用的是我。\"我掩着脸,不让自己哭。泪,却不听话地流下来。
\"我回去啦!\"我转身跑进大厦里,把他留在微风中。
离开香港前的一天,我约了良湄再去那间印度餐厅吃饭。
\"你还有心情吃东西吗?\"她问我。
\"不,我只是想来占卜一下将来。\"那盘幸福饼送来了。
\"我也要占卜一下。\"良湄先拿一块饼。饼里的签语是:想把一个男人留在身边,就要让他知道,你随时可以离开他。
\"说得太对了。\"良湄说。
我闭上眼睛,抽了一块。
\"签语是什么?\"良湄问我。
签语是:我们的爱和伤痛,是因为世上只有一个他。
是的,只有一个他。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我带着在威尼斯买我和文治送给我的玻璃珠,一个人到了纽约。
卡拉.西蒙的工作室在第七街,我在格林威治村租了一间小房子,每天坐巴士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