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愿意跟你们一起殉情啊。」我对迪之说。
林方文的确没有跟我提过颁奖礼的事,他不会不打算和我一起出席吧?
那一年,我们三个好朋友同是光明正大谈恋爱,决定一起度除夕,地点我自私地选在卡萨布兰卡,我希望以后每一年的除夕,我和林方文都会在那里度过。
我提醒林方文:「这一次,你别再忘记。假使你忘了,送歌给我,我也不原谅你。」
他乖乖的没有忘记。迪之和卫安都穿了黑色皮夹克,十分相衬。光蕙和孙维栋同来,孙维栋穿西装,光蕙穿了一条隆重的长裙,把头发盘在脑后,看来很成熟。我和林方文便显得平凡了,不够新潮也不够隆重。
三个男人因为三个女人的缘故走在一起,他们其实并没有共同的话题。卫安不断说车,他准备参加澳门格兰披治大赛。孙维栋纠正我们刷牙的方法。他的生活里,原来只有两件东西--牙齿和光蕙。林方文比较沉默,他的沉默在他们之间显得特别可爱。
还有十秒便是一九八八年,台上的歌星倒数十下。
「新年快乐!」我们六个人举杯祝愿。
「爱情永固。」迪之高呼。
「女人万岁!」卫安喊着。
「现在是新年,关女人什么事?」迪之笑着骂他。迪之总是爱上智商比她低的男人。
歌台上,一个肥胖的菲律宾女人在唱黑人怨曲,我和林方文在舞池中相拥,我却有难解的心事,还有十多个小时,便是金曲颁奖礼,他仍然没有邀请我一同出席,他也许不想在那个地方,公开承认我是他的女朋友。
「明年除夕,我们还会在一起吗?」我问他。
「为什么不会?」他说。
我常常觉得两个人没有可能永远在一起,结合是例外,分开才是必然的。我们都是为终会分开而热烈相爱。
肥胖女人离开了舞台,一个小提琴手上台表演,琴音凄怨,并不适合那个晚上。
「这是《爱情万岁》。」林方文告诉我。
那一刻,我真想立即告诉他我正在偷偷地学小提琴,而且无数次想过放弃,我好想抱怨他送了一把小提琴给我,累我受了许多苦,然而,台上的人在拉奏《爱情万岁》,当爱情万岁,还有什么应该抱怨呢?
离开卡萨布兰卡,迪之提议去的士高,看见我和光蕙都没有表示出多大兴趣,她才机灵地说:「现在应该是二人世界的时候了,我们分道扬镳。林方文,明天要拿奖呀!我会来捧场!」迪之对林方文说。
我们坐在海边,等待一九八八年的日出,伴着我们的不是《明天》,而是沉默。
是我首先忍不住开口:「要不要我陪你去?」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部随身听,把耳筒挂在我的头上,是一首新歌。
「如果情意和岁月也能轻轻撕碎,扔到海中,
那么,我愿意从此就在海底沉默……
你的言语,我爱听,却不懂得;
我的沉默,你愿见,却不明白……」
「每年今日,我都会送一首歌给你。」他说。
我凝望着他,眼泪夺眶而出:「我真恨你。」
「为什么?」
「因为我再离不开你了。」
「女人真是奇怪。」他说。
「如果每年有一首歌,我的一生里,最多只可以得到六十首歌。」我说。
「也许是八十首。」他说。
我摇头:「没有可能的,我没有可能活到一百零一岁。」
原来穷我一生,顶多只能从他手上得到六十首歌,或许更少。那个数目,不过是五张雷射唱碟的容量。我们的爱情,只有五张雷射碟,太轻了。
「不。以后你写的歌,都要送给我。」
「贪婪!」他取笑我。
「今天晚上真的不用我陪你去?」我问他。
「我不想你和我一起面对失败。」
「我没想过你是个害怕失败的人。」我说。
「我是害怕失败,所以才努力的人。」
「你会赢的,我在家里等你。」
整件事情,本来是很好的,偏偏在下午,我接到迪之的电话,她告诉我,她有颁奖礼的门票。
「你要不要来?」
「不。我答应了在家等他。」
「怎及得在现场亲眼看着他领奖好呢?」
「他不想我去。」
「你不要让他看见便行。如果他赢了,你立即就可以给他一个意外惊喜。七时正,我和卫安来接你。」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去,如果我在现场,可以与他分享胜利,也可以替他分忧,我还是去了。
我和迪之、卫安坐在场馆内第三十行。为了不让林方文看到我,我是在节目开始后才进场的。我在场内搜索林方文的背影,他坐在第六行,与几个填词人坐在一起。我们的距离是二十四行。
最佳歌词奖没有落在他手上,而是落在他身旁那位填词人手上。我没想到,他在跟那个人握手道贺时,会突然回头,而刚好与我四目交投。那一刹他很愕然,随即回转头,没有再望我。那二十四行的距离,突然好象拉得很远很远,把我们分开。他一定恨我看着他落败。
颁奖礼结束,他跟大伙儿离开,没有理我。
我觉得后悔,但于事无补。我在宿舍等他。他天亮之后才回来。
「对不起,我不该在那里出现。」我说。
「我们分手吧。」他低着头说。
「为什么?就因为昨晚的事?」我有些激动。
「不。」他说,「我没有介意你在那里出现。这件事不重要。」
「那是什么原因?」
「你需要大量爱情,而我也许无法提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跟你恋爱是一件很吃力的事。」
「吃力?」
我无法接受那个理由,我觉得很可笑,如果我们分手的原因是供不应求。
那一刻,我很想扑在他怀里,求他收回他的说话,然而,我做不到,我不可能连最后一点自尊也失去。我突然很恨他。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尝到被抛弃和拒绝的滋味。原来多少往日的温柔也无法弥补一次的伤害。
我坐在他的床上,嚎啕大哭,我想坚强一点,但办不到。
「不要这样。」他安慰我,他有点手足无措。
「除夕之歌的承诺,不会再实践了,是吗?」我问他。
他默然。
「我送你回家。」他说。
「不用,我自己会走。」我倔强地离开他的房间,也许从此不再回去。除夕之歌不过是偶然兑现的谎言。
那天晚上,是迪之和光蕙陪着我。
「幸而你还没有跟他上床,即使分开,也没有什么损失。」迪之说。
「不,我后悔没有跟他上床,如果这段情就这样结束,而我们从未有过那种关系,是一种遗憾。」
「我也这样想。」光蕙说,「好象当年我想和老文康在离别前发生关系一样。我们都是完美主义者。」
「如果在他的生命里,我是一个没有跟他上过床的女人,我害怕他不会怀念我。」我说。
「男人不一定怀念跟他上过床的女人。」迪之说:「难道林正平会怀念我吗?你们别那么天真。」
「我不了解他。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些什么。」我说。
「谁叫你爱上才子,才子都是很难触摸的呀。」迪之说。「不用这样悲观。也许过两天,他会找你。很少人可以一次分手成功的。」
有好几天,我没有上课,刻意避开他,愿望他会牵挂我,但已经五天了,他没有找我。
林方文也在回避我。分手后第十四天的黄昏,我们终于在校园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