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八位读卷官鱼贯出来,一一唱读,十、九……探花、榜眼……
澍清被人挤到远远的门楼角落,心里想着,若是不在十名之列,只能自认学问不如人,只好扭头走人,找个地方痛快醉一场,然后回乡向老母告罪,从此杜绝功名的念头。
这一分神,他竟错过了唱名。
“澍清兄,恭喜你,大魁天下。”
有一人走过来跟他道贺,澍清呆呆的望着这人,一时之间还没有意会眼前发生的事情;接着陆续有一些同年围过来,你一句、我一句频向他恭喜,这时他才真正确定自己高中状元。
一会儿,一位太监引领他到宫中去跪拜皇帝。出了官,又被众人簇拥团团围住,又是恭贺声不断,这一切恍如在梦中,他连被换上状元吉服冠也浑然未觉。
接着澍清被安排上马车,马不停蹄的拜会每一位阅卷老师,他们都是他的恩师,但是他想点翰林全看杜仲元这位相爷了。
来到相爷府,澍清投帖求见时,门房见是状元郎,便曲曲折折的将他延入书斋,只见一位长髯老翁正吟朗诗书,抬头看到澍清时,脸上立即浮现喜见弟子的笑容,执起他的手迭声道:“恭喜,恭喜!”
澍清见他和蔼的慈颜,心头充满温暖和感激,双膝立即拜倒,恭敬说道:“给老师请安。”
“起来,”杜相爷亲手扶起他,吩咐他坐下来,只和他叙家常。“双亲都安在?”
“先父见背了,母亲在堂。”
“有几位昆仲?”
“澍清是独子,并无兄弟。”
“娶亲了吗?”
清云怔了一下,然后毫不迟疑的回答,“没有。”
社相爷缓缓地拈着白苍苍的长髯,目光不停地在澍清身上梭巡,见他气宇轩昂,一表人材,不住的点头。
相爷明白他今日的行程必定忙碌,只和他聊了一会儿,便亲自送他出相爷府。
在谢恩师之后,便是重头戏——状元游街。澍清骑着一匹白马,昂首阔步随着前导差役缓步前行。
只听见爆竹接连的响着,两旁涌挤看热闹的人潮,你一句、我一句的嚷喊——
“快来看新科状元,听说江苏安阳人。”
“你们看,这个状元郎长得真俊俏。”
就在夹道欢迎、交头接耳的话语当中,新科状元的游街队伍一路走到租赁的跨院,顿时鼓乐大作,爆竹更加响亮。
澍清一跨下马时,发现与一早出门时大不相同,除了张灯结彩外,最醒目的是新贴的一副红纸楹联,五言对句:禹门三激浪,平地一声雷。
走进屋里,已是贺客济济一堂。原来在宣读皇榜的同时,立即有差爷前来跨院报喜了。
“澍清,恭喜,这下子你可真是扬眉吐气了。”凌祥说:“今天你大登科,不久之后即将小登科,真叫人羡慕。”
“祥二哥,你别取笑小弟。”
“我怎么敢取笑你这位新科状元,我是特地来跟你道喜,而且是双喜。”
“祥二爷,何来双喜之有?”在座一位宾客问道。
“我要出门时,正好遇见相爷府的人,说是相爷对你赞赏有加,我猜他这位得意门生在不久之后可能成为乘龙快婚了。”
凌祥一说出这桩喜讯,在场的人莫不欣羡。
“澍清,天下的好事全让你占尽了。”名列第九的何荣进说:“一旦你真和相爷千金成亲,那么你仕途从此平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我们这些同年兄弟就要全靠你的提携了。”
“不敢当,说这些还言之过早。”澍清脸上堆满笑容谦和的说,唇边却扯出一丝丝的苦意。
大家一直闹到三更天才罢休。澍清带着疲乏的身子要回书斋休息,在经过微云的房间时,见屋里灯还亮着,纸窗上映有人影,他踌躇半晌,便举起手轻叩一声。
不久,微云前来开门。
“微云。”这些日子以来,两人没有如此面对面的说话,此时他竟有些腼腆。“我是看你的房间还亮着,心想你还没有睡下,所以我……”
“我特地在等澍清哥。”
“特地等我?”
“嗯,今天我还没有机会跟澍清哥道喜呢。”微云深深的注视他,险衽一拜,柔声道:“澍清哥,恭喜你。”
“谢谢你,微云。”今日恭喜之言他听了不下千百遍,却远不及她这声来得踏实有感觉。
“还有,我听说相爷有意把女儿许配给你,澍清哥,我真的很替你高兴。”微云努力的让脸上笑容绽得灿烂。“我想今后我再也没机会跟在你身边服侍你了,所以就趁今晚我一并跟你道喜。”
“你不在……”澍清愕然,紧接着追问:“你不跟着我,你要去哪里?”
“澍清哥,你真傻,你跟相爷千金成亲之后,你身边哪里还需要我?”
“我跟相爷千金八字都还没有一撇,为什么你现在要说这种话?”澍清不禁有些动怒。
“可是这是迟早的事吧。”微云黯然的说,也是在提醒自己。
他面带愠色拂一拂袖,气道:“算了,现在不谈这件事。微云,上任之前我有两个月时间要回乡省亲,到时候你要跟我回安阳,还是要我送你回杭州?”
“我哪里都不去,我要留在京城。”
“你要留在京城?”澍清惊诧,“不,我不答应,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不是一个人,祥二哥会照顾我。”微云低声的说,面无喜色,不带忧戚,两眼只是茫然的望看前方的夜。
“祥……”澍清怔了一下,随之唇角淡扯一抹苦涩的笑。“我明白了,你说不能随侍在我身边,原来全是为了祥二哥。微云,该跟你道喜的是我,恭喜你找到好归宿,祥二哥对你是真心真意的,你跟他,我很放心。”他心很痛,鼻为之一酸,他将泫然欲下的眼泪硬生生的给逼回去,声音顿时变哑了。“很晚了,你……休息吧,晚安。”
说完,澍清旋即转身过去,快步的走回书斋。
“晚安,澍清哥。”她望着他的背影轻声喃喃的说,他们俩的情份就在这声晚安划下句点。
微云从枕下拿出那张儿时离别前澍清送给她的那副两小无情赏菊图,她的手抚着画里两个孩童,这时泪水扑簌簌的滴落在画上,小男孩的脸被泪晕开,模糊了。
以前她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今后她的爱将紧锁在黑夜里。
分离在即,所有的行李都搬上马车,在不远处有一顶凌祥为微云准备的轿子。
时辰到了,还不见澍清回来,小六搓着手焦急的在门口来回徘徊。
忽闻马蹄声,倏地,就看到澍清骑着马飞快地朝这里过来。
“少爷回来了!”小六嚷叫,屋里的凌祥和微云急忙的走出来,澍清正好下马。“少爷,不是说去去就回来吗?祥二爷和微云姑娘等你好些时候了。”
“对不起,跟恩师和一些朋友辞别,耽搁了一些时间。”澍清道歉。
“没关系。”凌祥说。
小六端来三杯酒,澍清拿起一杯对凌祥说:“祥二哥,千言万语无从言谢,我今天就用这杯酒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澍清,我们是一见如故,你说这种话就太见外了。”凌祥拿起酒杯,爽朗的说:“我就这杯酒祝你一路顺风,从此仕途平步青云。”
两人相惜相知一干而尽。再一杯,澍清转身面对微云,脉脉凝视,依依不舍。
“微云,这杯酒我……”澍清支吾着,仿佛有一块东西梗在喉间,让眼前离别的气氛多一份凄迷。“我祝你永远幸福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