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芹深厚的母爱引起了季妈强烈的共鸣,她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绣莲她寄姆妈说,孩子到上海吃穿不用愁,但这箱衣服还是给她带上,让她长大后别忘了她苦命的妈。”阿庚说。
季妈郑重地点点头。
绣莲一直默不作声。似懂非懂地听着大人的谈话。这时,她突然把从箱子里翻出来的一个布娃娃举到季妈面前:
“这是妈妈给我做的。”
这是一个用手工缝制的布娃娃,已经玩得很旧了。布娃娃的衣服有点儿脏,但稍稍注意,就能看出,那衣服上绣着跟绣劳衣服上一模一样的花样;荷叶、荷花、蓬蓬、嫩藕。
“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季妈亲热地蹭着绣莲的额头。
阿庚在这儿住了两天,临走时对季妈说:
“我看绣莲这孩子和你投缘。我也放心了。回去我就对阿发嫂说,绣莲又有了一个寄姆妈。”
绣莲在夏家住下了。家里的三个女人都很喜欢她。是啊,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人儿,谁能不爱呢?只是她们喜爱的方式各不相同。
严氏的爱仿佛打着她姓氏的烙印,可以说是严厉的爱。她性急地盼着绣莲快快长大,一心一意想把她塑造成一个拿得出手的大家闺秀、窈窕淑女。她亲自教绣莲识字,教绣莲各种各样规矩。她最痛恨绣莲身上的土气。有一次下大雨,中庭积起厚厚的水,绣莲快活地赤着脚在水中跑呀跳呀,弄了一身泥。结果,被严氏罚跪半天,季妈好说歹说,才算求下了情,让她起来吃饭。事后,季妈从绣莲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才知道,她乡下的家门前就有一个小池塘,里面长着荷花莲蓬。中庭的积水让她想起那美丽的湖塘了。这些,严氏当然不知道,她不止一次恨恨地对季妈说。“这孩子身上的乡下土气,真该好好刮一刮!”
文玉自己没有生过女孩,看到绣莲就有一种亲切感。但她不敢过多地和孩子亲热,因为严氏想当然地认为,文玉是不会喜欢她的本家侄女的,所以总是用戒备的眼光监视着文玉。这使文玉哭笑不得,只好对这天真无辜的女孩子保持着一段距离。
真正无私地爱着绣莲,也为绣莲最亲近的当然是她的寄姆妈——季妈了。好在严氏根本辨不出她称呼的“寄姆妈”与“季妈”有什么区别,所以对她们之间类似母女的关系,从未干涉。倒是在绣莲睡觉的问题上发生过一次波折。
照严氏的意思,绣莲应该单独睡在为她准备的房间里,她自己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但绣莲从来习惯跟大人同睡。到了晚上该上床的时候,坚决不放季妈走,又哭又闹。严氏不得已,在绣莲房里换上一张大床,让季妈从楼下佣人房里搬来与绣莲同住。
一天晚上,绣莲己睡下,严氏来到她的房间,一眼就看到绣莲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里正抱着她的那个布娃娃。
“什么脏东西,竟拿到床上来!”严氏一把夺过那个布娃娃,扔到地上,“这是什么坏毛病!睡觉时要规规矩矩,手里不准拿着东西!”
绣莲想哭又不敢,她心里很怕这位严厉的姑姑——严氏倒并没要求绣莲称她为妈妈,而要她叫自己为“大姑姑”。
严氏帮绣莲掖掖被角,又巡视一下屋里,出门去了。
绣莲这才嘤嘤地哭起来,季妈从地上拣起那布娃娃,拍拍干净,递给绣莲。绣莲把娃娃放在枕头上,跟自己并排躺着,噙着眼泪,笑了。谁知这时严氏又回进房里,吓得绣蓬自己又把娃娃扔到地上。
这次严氏是来关照季妈明早买菜的事,见绣莲老老实实躺着,并未注意到那个娃娃。
第二天,季妈想出了一个办法:在他们睡觉的那个木板床侧面,钉上一块小搁板,绣莲可以把娃娃放在上面,躺在床上一伸手就能摸着。这样,严氏晚上即使再“突然袭击”,绣莲也不用怕了。听到严氏的脚步声,只要把布娃娃往那板上一放,严氏进门来,就什么也发现不了。
不久,绣莲就熟悉了这座人影稀少的大宅子。她带着好奇的眼光到处跑、到处观察。她喜欢一遍又一遍去爬那会随着脚步咯吱吱响的木楼梯,一直爬到那锁着门的小阁楼前,趴在门缝上往里看——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有几个房间的柜子里全是放着一排排的书,有些房间墙上挂着画,屋里有各种摆设,大瓷花瓶啦、观音菩萨像啦,西洋自鸣钟啦,是她从未见过,感到新奇好玩的。顽皮的绣莲禁不住这儿摸摸,那儿动动。
她最喜欢二楼的一个大房间,窗户外有一棵树,叶子绿绿的,还挂着许多果子。听季妈说,这叫白果树。绣莲爬上放在窗前的长桌,伸出手去,竟能触摸到果树上嫩绿的枝叶。她忍不住摘了两片叶于,放在手上,闻着那清香,脑海里出现了在家乡池塘边与小牛哥哥一起嬉戏的情景。
那天,她正爬在长桌上看着这棵白果树,不知看了多久,突然发现树上面爬着一个大大的螳螂。螳螂,小牛哥哥最会捉螳螂了。可是现在,眼看着它就要爬走了。绣莲急了,她要逮住它!她慌乱地抓起长桌上的一样东西,就扔了过去;想击中螳螂。可惜,螳螂没击中,东西却掉了下去——那是一块玻璃镇纸石,因此摔坏了一个角。为此,绣莲被大姑姑狠狠地打了一顿板子。
由大姑姑亲自担任教师,在小书房里认字、背书,是绣莲每天必做的功课。四岁不到的孩子,又是在乡下自由惯的,哪里耐得住这种枯燥和寂寞。于是,只要严氏稍不注意,她的两眼就东看看西瞧瞧,总想发现点什么新东西。
小书房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住了她。那上面有一抹远山,有池塘、茅舍、几棵大树、几只归鸦,虽然画上的人都特别小,但已使她感到熟悉和亲切。勾起她往日的回忆和无穷的幻想。不是吗?这就是家乡的那个池塘呀,那里面开着荷花,长着莲篷。寄爹挖回来的藕多甜多脆呀,还有菱角
她又扭头去看另一幅,那是什么?不是大马吗?绣莲生活在乡下,从小看到过牛羊马驴,可是那画儿上的大马,有一匹怎么会是三条腿的呢?
绣莲突然有了一个新发现,正准备细看一下,“啪”,手背上已挨了一戒尺。
“读书时不准东张西望,眼睛看着书!”严氏板着脸说。
绣莲不敢再去望那幅画了。但她总觉得那三条腿的马太别扭。后来,她又找机会仔仔细细地从各个角度看过。等她学会握毛笔后,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爬到桌子上,用蘸了墨的笔在她认为那匹马该长第四条腿的地方,加划了一笔,这才觉得心满意足,解除了一桩心事。
绣莲到夏家一年多,还从未见过这座宅子的主人夏中范。夏中范从那次祭祖事件后离家去了南洋,就没回过上海。
他偶尔也有信来。文玉早已学会识字,也亲笔给他去过信。夏中范在信上总说自己一切都好,只是因为生意忙,暂时无法回家。
严氏曾去信告诉他,自己已领养了一个本家的侄女.希望他回家来看看。夏中范的回信只是说,绣莲领来了,这很好。但并未提及要回家之事。甚至在此之后几个月,严华堂在乡下病危和故去,他也照样没有回家,未尽半子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