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先生到底是识时务的俊杰,”坐在桌后的人赞赏道,接着又说:“这是星期六经香港去英国的机票。”
“啪”地一声,叶伯奇只见一只戴着黑毛线手套的手,把一张机票拍在桌上。
不知从哪个黑暗的角落,走出那个戴鸭舌帽的人,拿起桌上的机票,递到叶伯奇手中。
“这张机票算我请客,”桌子后面那人说,“不过,我奉劝叶先生一句: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更不要去追究我们是谁,否则对你和你的家庭都不会有好处。”
叶伯奇还想说什么,但没容他开口,只听那人威严地一声:“送客!”
黑布又蒙上了。还是那个“鸭舌帽”和那辆黑色道奇车,一直把叶伯奇送到他家的那条路口。
看来,今天这伙人对他的家真是很熟悉的啊:
伯奇看了看手表,六点半,跟他平时下班到家差不了多少。他很奇怪,自己遇上这样一件事,竟能毫发未伤地回家,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
他举手按着自家的门铃。
晚饭吃得有点沉闷。
叶太太不放心地着看丈夫:“伯奇,你哪儿不舒服吗?”
叶伯奇摇摇头:“没什么,淑容,我很好。”
风荷只勉强扒了两口饭,就推开碗。这两天,她总是如此。
她刚要离开饭桌,伯奇叫住了她:
“风荷,你不是说想到英国去一趟吗?”
见风荷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叶伯奇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飞机票:
“这是星期六的飞机票,从上海到伦敦。”
“伯奇,你这是怎么啦?”还没等风荷说话,叶太太已
丢下碗筷,叫了起来。
“淑容,你听我说,”伯奇朝太太疲惫地苦笑一下,
“我想通了,让风荷出去散散心也好,否则,这样下去会闷出病来的。何况,她是去令超那儿,我们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
伯奇说得那么坚决、肯定,叶太太纵然心存疑惑,也不能再表示反对了。她从来就是个对丈夫言听计从的贤妻良母啊。
风荷只觉得心中一阵无法名状的复杂滋味。
是啊,是她自己提出要去英国的。当父母反对时,她还很生气,很失望。但是,现在爸爸把机票递到了她手中,她却感到比失望还要失望,简直是绝望了。
这么说,离开亦寒,终究要成为事实了!
风荷接过机票,轻声说:
“谢谢你,爸爸。”
她低着头,走出了客厅。
火车晚点一个小时,才徐徐驶进上海北站。
夏亦寒早就拎着小衣箱,站在车厢门口。
他的心急得快跳出喉咙口了,两眼渴盼地巡睃着车窗外。
车子刚靠到站台边,他的眼光就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披着一件玫瑰红的长斗篷,亭亭玉立在接站的人群中,那么出众、娇美、可爱。
火车才停稳,亦寒就跃下车厢。他高高地举起手,招呼道:“风荷!”
风荷也已看到了他,正向他走来。亦寒忙迎上去。
两人见面的一刹那,竟不知说什么好,默默对视着,半天没开口。
沉默是心灵无声的语言,话语在目光与目光的相接中交流。多少依恋和思念,就在这无形的纽带中互相传递。
半晌,亦寒才捏住风荷的手,凝视着她那盈盈欲泣的双眼,轻轻说:
“风荷,在分离中我才知道,自己爱你爱得有多深!”
风荷不易觉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挣开。但亦寒却捏得更紧了,脸也凑得更近,几乎是贴在她耳边,继续说:
“深得不能自拔,不可救药!”
风荷低下头去,轻声说:
“我们快走吧。”
亦寒这才注意到,站台上的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有几个好奇的,还边走边频频回首看着他们。
亦寒提起地上的衣箱,问:
“你没给我家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今天到吧?”
“没有。我还以为,你也通知了他们。”
“不,我只给你一人发了电报。我要一到上海,第一个就见到你,”亦寒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搂了搂风荷的肩,笑着说,“走,到我家去。我们给妈妈一个突然袭击,她一定会喜出望外,想不到我今天到家了!”
风荷默默地走在亦寒身旁。
出了查票口,她突然停住脚步说:
“亦寒,耽误你一些时间。你晚些到家,不知行不行?”
“你想上哪儿,去你们家?”亦寒猜想着说,“哦,我
知道了!是不是你父母已给他们未来的女婿摆好了接凤酒?”
风荷目光闪动着避开亦寒那神采飞扬的面庞,摇了摇
头,说;
“我只是想,就我们两个人……”
“好啊,那比任何接风酒都好。你说,我们上哪儿?”
“就到你家的老宅子去,行吗?”
亦寒迟疑了一下,风荷忙说:
“前几天我已向绣莲要了钥匙。”
她又看了一眼亦寒手中的衣箱,问:
“这……,没什么不方便吧?”
亦寒已看出,风荷显然是存心想去老宅,他又何尝不想和风荷单独多呆一会儿!他笑着说:
“好,就去老宅。没什么不方便的,托运来的药品器械要过几天才能取,这个小衣箱轻得很,随手提着就行。你等在这儿,我去叫辆出租车来。”
出租车叫来了。他们两人都坐在后座,趁着司机低头拨弄着什么的时候,亦寒轻轻吻了吻荷凤的脸颊,说:
“告诉我,你想我吗?今天我还没听你说过一个‘想’字呢!”
风荷忙问到一边,并用眼色示意:司机会看到的!
亦寒这才老实了,往椅背上一靠,和风荷谈起了这次广州之行。
因为事。情办得相当顺利,他说得眉飞色舞,而风荷几乎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听着。
他们到老宅后,亦寒先要擦洗一番,风荷在洋油炉上煮了一壶水,然后漫步走到天井里。
那株梧桐树上的叶子几乎快要落尽了,只有几片残叶恋栖在枯萎的枝干上。
风荷仰头看去,那几片已泛黄的残叶在秋风中颤抖着,用细细的茎梗紧紧地攀住树枝,仿佛生怕自己最终也会像别的叶儿那样,被吹离了枝干。
一阵秋风吹过,又有两片残叶飘落了下来。
多么徒劳的努力啊,梧桐锁不住浓秋!
风荷在心中感慨。她听到身后的客厅里有了响动,是亦寒已擦洗完了吧。
她也禁不住深秋的寒意,于是,抱着肩回到了温暖的房间里。
“又在欣赏那棵梧桐树,是吗?”
水已烧开,亦寒正在泡茶,见风荷进屋,笑着问。
风荷没答话,接过亦寒递给她的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浓茶。
她觉察到亦寒那灼热的限光正凝注在她的脸上,刚把杯子放回到茶几上,她就被亦寒拉到了怀中。
风荷一接触到那令她心醉、难忘的熟悉的气息,她心中的防线就崩溃了。
她那被关闭起来的软弱、伤感、依恋,一下子全涌了出来。
她无力地靠在亦寒的胸前,闭上了眼睛。
她那纤巧的唇上,立即感到了亦寒那温润有力的吸吮。她心里想,自己应该拒绝,应该站起身离开.
但是,她的双腿不听话,她没有跑开,而是全身心地反应着,享受着这浓得他不开的柔情……
终于,风荷轻轻地推开了亦寒,长长地吁了口气。她自
己却不知道,她的脸上已挂满了泪痕。
“怎么,风荷,你哭了?”亦寒慌乱而又心疼地问。
“不,没什么……”风荷忙用手绢擦了擦脸,然后勉强
装出一个笑脸说:“饿了吧,我这儿有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