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昨天我是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不过是随便和她聊聊,问她是不是有空陪我上街买衣服。她接了电话后,到底怎么啦?”
听绣莲这么一说,阿英满脸失望。她叹了一口气:
“唉,那么说,是没人知道小姐出了什么事了。昨晚,她突然向老爷太太说,要到英国去找少爷……”
“她要离开上海?”
“是啊,而且非要星期六就动身,说等夏医生星期五一回来,她就走……”
“什么?你说夏医生星期五回来?”
绣莲差一点从凳子上一跃而起,但她立刻克制住了。
“阿英,慢慢说,你家小姐怎么知道夏医生星期五回米的呢?”
“夏医生来电报了,让小姐到火车站去接他。”
原来如此!绣莲不自觉地用牙齿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唇上一阵剧痛,才回过神来。
阿英看到绣莲面色突变.不禁有点惊惶。绣莲却轻轻拍 一拍愁容满面的阿英的肩,问:
“夏医生刚回来,你家小姐为什么非要走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老爷太太问,她也不说。所以我才想到来问问你严小姐,你们是好朋友。昨天晚上,太太急得心口疼,小姐也是一夜未睡,家里全辞书了……”
阿英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那,你们老爷太太答应让风荷去英国吗?”
“老爷坚决不答应。”
“那你们小姐她……”
“小姐也没办法。”
外面天已黑尽,绣莲还未开灯。
下午从医院回来后,她就一直这样仰面躺在床上,连晚饭都没下去吃。
有人敲门。
绣莲既不动弹,也不应声,就像压根儿没听见。
门外响起了季文良的声音:
“绣莲,开开门,我有话对你说。”
自从那晚逼着文玉讲出十五年前的那桩事后,绣莲早料到季文良是要出场的。
她希望他出场,因为她明白。只有文良才有魄力有办法挽救她和亦寒的婚姻,靠那个软弱的玉姑,是没用的。
但是,此刻文良真的就在门外,绣莲倒不禁有些胆怯起来。
平心而论,文良舅舅素来对她很好,简直可以说相当宠她。但奇怪得很,她在内心却一直有点怕他。
是啊,他在外面交游极广,为人也相当阴鸷而深沉,显然不是好惹的。他和玉姑的关系非同寻常,为了玉姑,他怕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偏偏自己竟如此狠心地对玉姑干那么一件事,吓她,诈她,玩弄她于股掌之上,文良舅舅肯善罢干休吗?他将如何处置自己呢?
绣莲也不是个草包。她明白,躲是躲不过去的,这一仗总归要碰一碰。碰的结果,也不一定就输,不一定就倒霉。
一切事在人为!
而且,她马上就为自己找到了理由,使自己成为义正辞严之师:十五年前,是你们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十五年来,是你们瞒骗了我!我不理亏,我有什么可怕的?
她迅速跳下床,先拧亮电灯,然后打开门,准备迎接文良的责难和问罪。
出乎意料之外,文良竞是满面堆笑地走了进来。
难道玉姑没把那晚的事告诉他?
不,不像。只要稍微仔细地分辨一下,便不难看出文良此时的笑,是表面的假笑而已。
绣莲的心不禁一凛。
尽管文玉在告诉文良那天晚上绣莲装神弄鬼、逼问往事的情况时,已经故意打了折扣,轻描淡写,但是文良还是对绣莲的行为十分气愤。按他的脾气,真想狠狠教训教训这个忘恩负义的丫头。
但是,经过几天思考,他改变了主意。
此刻,他见到绣莲一改往常的温顺模样,摆出一副戒备的敌对姿态,他却又忍不住手痒。想劈头盖脑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不识好歹的丫头一顿耳光。
为了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文良用左手抚摸着右手戴着的黑色绒线手套。
近两年来,文良右手指的各个关节都变得粗大畸型起来。立秋一过,就开始疼痛,愈往下就愈疼得难忍。文玉心疼哥哥,特意为他编织了一副厚厚的毛线手套。现在好了,天气还没大冷,文良就早早把右手的手套戴上。他曾对劝他去医院看看的亦寒说,戴上这手套,就不疼了,可比吃药管用。
厚厚的毛线手套,给他一种温暖而有弹性的舒适感,他那因激怒而变得坚硬的心,软下来了,渐渐平静下来了。
“绣莲,今天我来找你,不想谈过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文良说着用手一挥,仿佛要将往事一笔勾销,
“今天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下你和亦寒的未来……”
如此开门见山,态度何其恳挚,可究竟是真是假呢?绣莲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相信有如此便宜的事。她冷笑一声,打断文良的话。
“哼,我们还会有什么本来?”
“不是你自己向玉姑提出,要我们设法使亦寒离开叶风荷,回到你身边的吗?”
文良干脆把话挑明,一边冷眼观察着绣莲的神色。
“是的,我是提过,可你们也无能为力!”
绣莲说得急吼吼地,但口气已显然软了下来。
“何以见得?”
文良感到有点好笑,故意慢吞吞地问。
绣莲把阿英来找她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文良。
“这么说,亦寒他星期五就要回来了?”文良沉吟着问,不等绣莲回答,他又说了一句:“那个丫头确实说是叶伯奇不让风荷去英国?”
绣莲点点头。
文良眯着眼,抽了几口烟,忽地从座椅上站起,说:
“把一切交给我去办吧。你放心,亦寒最终还是你的,我们这个家也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切都不会变。”
第二天下午,叶伯奇正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审阅一份报表。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他拿起话筒。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操着蹩脚的国语:
“哦,请问,您是叶伯奇先生吗?”
“是的,我是叶伯奇。你是……”
“叶先生,我是英国领事馆的威尔逊。记得吗,前年在领事馆的圣诞晚会上,我们见过面。”
叶伯奇迅速地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竟完全想不起这个威尔逊先生是谁,更记不清自己在那次圣诞晚会上究竟是否见到过这个人。不过,英国领事馆的圣诞招待会他倒确实每年出席的。在那种晚会上,会遇到许多半生不熟的面孔,难怪自己记不清这个威尔逊了。
于是,他按照社交场上的一般礼节,客气地说:
“哦,当然记得。威尔逊先生找我,是否有什么事……”
“我刚从英国回来,在伦敦见到贵公子叶令超了。”
“是吗?令超他,好吗?”
叶伯奇兴奋得忘了电话那头是个并不太熟识的人,急不可耐地打听起来。
“很好,很好。贵公子还托我带了一封信和一些东西。本该由我亲自送到府上,可是因为刚刚回来,事情太多,一时抽不出时间,能否麻烦叶先生来领事馆一次。我还可以向您详细介绍同贵公子见面的情况。”
人家带来儿子的信和东西,哪有再叫人送上门来的道理,叶伯奇忙说:“威尔逊先生,当然是我去,我去,你看什么时间合适?”
“今天下午我不出去,就今天吧。”
“好的。”
“一刻钟后我派司机去接您,好吗?车就停在贵银行门口,是一辆黑色道奇。”威尔逊殷勤地说。
“你太客气了,其实我可以坐自己的车……”
“这样很方便,不必客气,就这样,我们一会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