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亦寒就这样说了。他着到一道奇异的亮光在令超眼中一闪,又立刻熄灭了。
“亦寒,我羡慕你,甚至妒忌你,”令超的声音中有一种莫名的苦涩滋味,“因为我知道,风荷爱你的程度绝不亚于你爱她!”
亦寒想说:这,我很清楚。但他并未说出口,只是认真地看了令超一眼。
“我并不是风荷的亲哥哥。她从朦胧不懂事的年龄来到我们家,我一直很清楚,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令超突然急急地说,然后把语调降下来,“我向你坦白,我本是你的情敌。”
“情敌?”亦寒的眼睛不觉睁大了。
“单相思的情敌,”令超的嘴角边浮起一丝苦笑,“我之所以接受心脏手术,就是为了取得向她求爱的权利。”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第一眼看到他们在一起时,我就感到令超对风荷的态度有点不一般;怪不得令超手术后,伯奇夫妇要揭开风荷的身世之谜。几个念头迅速地在亦寒脑中闪过。
令超凝视着赤寒表情变换的脸。
“如果我预先知道你接受手术的目的,也许我倒不敢那样执著地劝你了,”亦寒说,“因为任何手术,都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地成功。可是,如果不做手术,你又不肯以带病之身去追求爱情。令超,我将会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所以,我还应该谢谢你的宽厚和仁慈。”
“别把我说得太好了。我那时是孤注一掷。我的决心是:治不好,毋宁死!可惜,现在我体魄健全,爱情却无望了。”
“这便是你出国考察的原因吗?”
令超没有回答。他避开亦寒的询问的眼光,轻声说:
“我曾和风荷约定,不把我这次失败的求爱告诉任何人。可是,想来想去,我决定把实情说给你听。”
“谢谢你那么信赖我,”亦寒郑重地说。
他们俩人都忘了动筷,整整一桌酒菜几乎没人去碰。半晌,令超才以无限感慨的口吻说:
“你得到的是一件真正的无价之宝,请你向我保证,终生珍借她!这是我作为一个哥哥的请求。”
“我会的,我保证,令超,”亦寒恳挚地说。
两双男子汉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衷心祝福你们,”令超两眼闪着泪光,用力地说。
经过将近二十天的准备,叶令超搭法国邮轮启程了。
令超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和所有即将远行的旅客一样,挤站在船舷旁,向留在码头上的爸爸、妈妈、妹妹、夏亦寒,还有胡沅沅,不停地挥手。
伯奇夫妇几天来早已经受够与爱子别离的巨大痛苦,此时此刻倒麻木了似地一言不发,只仰头呆望着儿子。
叶太太一手握着手帕,不时擦一擦眼泪,以便把儿子看得更清楚些。
胡沅沅在风荷紧紧的搀扶下,伤心地流着泪。
是的,她应该痛哭。不仅因为离去的是她一心钟爱的男人,而且因为她实际上是最后一个被通知的,她曾经极力挽留他,后来又曾决心跟着他去,可是都没有成功。
沅沅的身子在深秋的寒风中索索发抖。脑海中清楚地回响着令超对她说的那几句简单的话:
“谢谢你以前为我所做的一切。沅沅,希望你能原谅我。再给我一点时间,也许等我回来,我会重新考虑……”
“呜——,”船上的汽笛拉响了。
这一声巨响,引动了船上、岸上的一片哭声。
船上的水手忙着解缆,岸上的工人利索地抽去跳板,庞大的船体开始移动了。
风荷左手搂着沅沅,右手拿着一条白色手绢,拼命地挥动着。
她看到哥哥在船舷边,双手抱拳,向所有送行的人,连连作拱。
泪水模糊了风荷的双眼,她感到身后亦寒那有力的臂膊。轻轻扶着她的腰,给了她支撑的力量。
这时,风荷远远地看到,哥哥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低头去看。
——呵,这就是我给他的,让他在船开之后才能打开看的那张字条。
那上面写着:“哥哥,我爱你!你将永远拥有我这个妹妹。”
哥哥拿着字条的手高高举起来了,他在喊着什么。可是太远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打从坐上亦寒的汽车,风荷就不怎么说话。
车子越驶近夏亦寒的家,风荷就越沉默。
陷于热恋之中的少女,大概总免不了会憧憬婚后的幸福,梦想着当恋人变成自己的丈夫,当自己由闺女变成新娘以后,新的生活会多么美丽而灿烂。这时,她们往往不会想到,未来的生活将会多么艰辛、多么平淡。即使想到,也总是满怀着自信去迎接它。
她们当然更不会想到,在走到婚坛上去接受祝福之前,还会有多少必不可少的磨难。
俗语说,再丑的媳妇也要见公婆。
尽管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化程度较高的男女,已经习惯于一定程度的自由恋爱,但在他们双方已经相中了,谈妥了,甚至海誓山盟了之后,在正式定下关系之前,面见各自的家长,却依然是无可逾越的一道手续。
夏亦寒早已和叶伯奇夫妇相熟,这一关自然而然地过了。现在轮到风荷,她终于到了必须面见未来的婆婆的时候了。
这将是多么难堪,多么尴尬的场面呵。自己将被人用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被人询问这,询问那,既像是通过一场考试,又像是充当了一件被人挑选的物件。
亦寒反反复复地介绍过他的母亲。他说,她性格温和而善良,对人从不疾言厉色。你想,她能同自家的佣人大阿姨那样相处,简直亲同姐妹一般。她能将无亲无故的绣莲养在家中多少年,还出钱让她上医科大学。这都要怎样的肚量,怎样的胸怀啊!
妈妈也多次鼓励过她,给她打气。
虽然如此,现在,风荷坐在汽车驾驶座旁,还是不由得紧张,不由得忐忑不安。
亦寒从侧面打量着风荷,那凝如玉脂的脸上竟没有一丝笑容。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高兴?”他轻声问。
“不,我没有不高兴,只是有点儿害怕,”风荷转过脸来,亦寒看到她眼中的神色严肃而忧郁,“我很担心,我是那样无知,那样笨,你妈妈要是不喜欢我呢?”
原来因为这,真是个既可爱又可怜的小姑娘!
亦寒笑了,他用一只手扶着驾驶盘,另一只手伸过去。紧紧地捏了捏风荷放在膝上的小手说:
“我再一次给你打保票,妈妈一定喜欢你。你不知道你有多可爱!而且她知道我有多爱你,她是世上最好的妈妈。”
“你很爱你的母亲,是吗?”
“是的,很爱。”亦寒沉吟着说,“她年轻时吃过很多苦。记得我和你提起过,她原本是夏家的一个丫头,我父亲收她做了二房,并且有了我。但就是那样,她也无法改变下人的身份,我大妈根本不承认我,从不许我踏进夏家大门。一直到她死后,我妈妈才总算有了太太的名份,我们母子也才得以团聚。那时,我已经十岁了。”
“风荷抚摸着亦寒的手背,心疼地说:“你小时候一定很苦,是吗?”
“我住在外婆家,舅舅待我很好。他没有成家,没有孩子,所以一心一意全投在我身上。但随着我渐渐长大,渐渐懂事,总有一种被遗弃的孤儿的感觉。妈妈也为这一点而一直深深内疚。如果她知道你的身世,一定会更加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