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里放着优美的乐曲,舱里和甲板上都有靠背椅,人们三三两两,或坐或站,边吃边交谈。
亦寒领着风荷,随意拣了一些食物,就走出船舱,登上了顶层甲板,找到了这块安静的小天地。在船尾左侧一个角落,他们在属于自己的乐园里赏月、畅谈。
半晌,风荷闪着惊喜的眼光问亦寒:
“我们真的到了天堂,是吗?”
星光闪亮在她的眼睛里,给她的脸平添上一种特有的奇异的光彩,使她比平日更娇美可人。
亦寒俯身捏着风荷的手,把它紧压在自己胸前,温柔地说:“你就是我的天堂!”
“我从来都没敢想象能有这么一个美妙的夜晚,”风荷微眯起眼睛,陶醉地说,“从前,我觉得最愉快的中秋节就是端一条小板凳,坐在湖塘旁,面前的小桌上放着月饼、菱角、莲蓬,听着周围的蛙鸣,伴着湖塘里荷花、水柳的清香,仔细看看,月亮里除了嫦娥外,究竟有没有别人与她作伴……”
“这是水乡的情境,可惜你生活在城市里,”亦寒笑着说。
“是啊,我也奇怪。按理说我从来没离开过上海,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切景象对我来说却是那么真切,仿佛亲身经历过似的。”
“也许是做梦吧.小姑娘总爱做粉红色的美梦。”亦寒打趣道。
江面上微凤拂过,吹乱了风荷的长发,亦寒用手指轻轻地帮她梳理着。
“如果说,这种真切的感觉是梦,那么,我的梦可并不都是粉红色的……”
风荷突然住口,半晌,才抬起头,凝目谛视着亦寒,幽幽地说:
“我想,这就是一种病态吧。”
亦寒把自己身后的一张靠椅拉近,坐了下来。他的膝盖几乎已抵到了风荷的膝盖,捏住风荷的双手放在自己膝上,他小心翼翼地问:
“风荷,告诉我,你犯病时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风荷深吸了一口气,仰面看着月亮。月亮还是那么光灿照人,可她的脸上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一刹那间,亦寒有些后悔:也许今天不该去触动这个话题,本来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夜晚!
可是,风荷已轻轻地在诉说了:
“亦寒,这些天来.我反反复复地寻思,究竟怎么能说清楚我的病。我说出来你可不要笑话销。我有两副眼睛,一副和别人一样,长在脸上.看着周围的一切。还有另一副,长在我的脑子里,看到的尽是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当我脑子里那副眼睛活动起来时,我就会看到一些可怕的东西。听到一些可怕的声音,这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要犯病了。”
“那么,你脑子里的那副眼睛,经常看到的是些什么呢?”
“有一些,比如说水乡的中秋节之类,就像是美好的回忆,我能记得很清楚。但是,绝大部分,特别是一些恐怖的情景,我就记不清了,”风荷抚着自己的额头,又说:“我也不明白,是犯过病后它们马上就无影无踪了呢,还是即使在犯病时,也根本没看清楚过。反正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印象。可怕的叫声,呲牙裂嘴的恶鬼,鲜血,断崖峭壁,阴森森的黑房于……令我毛骨悚然……”
风荷的眼神是那么痛苦、迷们,她拼命地摇着头,仿佛想把那些可怕的印象从脑中甩出去。
亦寒忍不住捧起风荷的面颊.在她的额上轻轻地吻着,说:
“亲爱的,那就不要去想了。”
虽然明知为了治愈风荷的病,必须彻底了解她的症状,挖掘到病根,但亦寒实在不忍心过于急迫地去触及她心中的伤痕。今天,她已经谈得够多的了。他说:
“让我们说点别的,高兴的事,好吗?”
“不,让我说完,你也应该知道一切。”风荷惨惨地、但却勇敢地说:“我脑子里的这副眼睛,有时会变成两个巨大无比、深不可测的黑洞。洞盖一开,里面会冒出各种奇怪
的声音和形象,就像妖魔一样,拼命想把我拖进那洞中去。
我知道,那是地狱,是牢笼,进去了,我也会变成怪东西,
我就不再是我了。我拚命在洞口挣扎。但有时抵抗不过它们,
还是掉了进去。于是,我就迷失了自己。这时的我,灵魂被
黑洞禁锢了,只剩下一副空的躯壳,什么都只能听凭黑洞中
妖魔的支配,去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跑到自己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的地方……直到灵魂被释放,又回到我
的体内……”
艰难地说出了这番话,风荷精疲力竭,瘫倒在亦寒的怀里。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亦寒紧拥着她,默默无语。
他心里感动地想:一个如此纤弱的女孩,经受着如此的精神折磨,而能够孤军奋战.时时和那种可怕而强大的魔力抗争,这需要多么顽强的忍耐力和坚韧的毅力!
她今天的陈述,又是多么精确而生动!如果不是一个心理素质极好,头脑极端聪慧明晰的人,如果没有经过深刻的反复的思考过滤和提炼,是不可能对自己灵魂的经历作出如此深入而确切的剖析的。
风荷,我一定要帮助你,我一定要驱散笼罩在你脑中的这片迷雾!科学的力量是无限的,爱的力量是无限的!请相信我吧!
亦寒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风荷稍稍扭动了一下,挣脱他的怀抱,她走到船舷旁,靠着栏杆,俯视着缓缓向后流去的江水。
亦寒走到她身旁.伸手帮她掠一掠披肩长发,他感到风荷双肩抽动,身子在微微颤村。
他脱下西装外套,轻轻技在她肩上,唤道:
“风荷……”
风荷抬起头来,月光下,清晰地看到她颊上珠泪涟涟。
“风荷,为什么伤心?”亦寒关切地问。
“呵,不,我是因为高兴,”风荷噙泪而笑道.“亦寒,我的心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舒坦过。今天,终于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了,心里多轻松呵!”
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亦寒的面颊,又说:“别那么板着脸,我说的是真话。在家里,爸、妈,哥哥都爱我,但他们从来不提我的病。这是我们家的禁区,人人都躲着它。我的病成了全家人的负担,一个沉重得几乎无法承受的负担。”
风荷把脸紧贴在亦寒的胸前,双手搂着他的腰,动情地说:
“亦寒,我谢谢你。是你,帮我分担了心头的重负!是你给了我希望!”
虽然隔着衣衫,但是他们都能感到对方的心温暖着自己的心。
他们谁都不想动,只企盼着时光能永远停驻在这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风荷抬起头来,亦寒看到一层淡淡的忧愁蒙在她的脸颊上。
“怎么啦,风荷?”
“亦寒,我有点害怕。如果我的病治不好,你会不会……终于有一天讨厌起我,鄙视起我这个精神病人?”
“风荷,如果我讨厌疾病,鄙视病人.怎么能当个医生?何况你只不过有些心理和精神上的障碍,并不是什么严重的精神病。”
亦寒说着又郑重其事地吻了吻风荷:
“最重要的是,你是我的爱人。我不只爱你漂亮的容貌,聪慧的气质,优雅的风度,杰出的艺术天赋,我爱的是你整个的人。”
“连我的病,你也照单全收,对吗?”风荷轻倩地笑了。
皮鞋踏在甲板上的橐橐声,使这对紧紧相拥的恋人,不情愿地分开了。
柳士杰来到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