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不过是随口问一句,她是给风荷送下午的点心来
的:一杯凉凉的桂花鸟梅汤,一小碟绿豆糕。阿英把托盘放
在桌上后,又急匆匆下楼去了。
风荷仍在端详夏亦寒的头像,她摇摇头,不,剪得不好,线条不够刚劲,显不出他的深沉、稳重,也没有本人英
俊漂亮。
她又拿出一张黑纸,重新剪起来。一张,两张,三张……。半侧的,全侧的,左侧的,右侧的……,几张大黑纸剪掉了,头像摊了半桌于,可她还是不满意。她叹口气,颓然把剪刀往桌上一扔,思想回到前天见到夏亦寒的情形。
那天她敲开夏亦寒三搂书房时,他正在和几个同事谈话。见有陌生女客来访,不一会儿,那几个同事就告辞了。
于是屋子里只剩下风荷和亦寒两个了。
“我只占用你一点点时间,”风荷急急地说,“让我给辛德瑞拉换好衣服,我就走。”
“辛德给拉?”亦寒不解地问。
风荷径自走到那个玻璃柜前,取出了那个金发的洋娃娃:“就是她,我给她取名辛德瑞拉。”
“哦,灰姑娘!你说她像童话里那穿了水晶鞋跳舞的灰姑娘?”夏亦寒被风荷的妙想逗乐了。
风荷甜甜地笑了。她歪了歪头,一绺额发柔顺地轻轻拂动着,晶莹的瞳孔中,闪烁着夏亦寒的形象:“你说这名字好吗?”
夏亦寒动情地凝视着风荷,衷心赞美地说:“那么,你就是那个给灰姑娘打扮的善良的仙女。”
风荷把娃娃放在写字桌上,从包里拿出一套纱裙。那是跟洋娃娃眼睛颜色十分相配的天蓝色上面缀满彩色小花的曳地长裙。
风荷灵巧地替洋娃娃穿上这件纱裙,这小人儿立刻显得迷人而高贵,与原先大不相同了。
接着,她又取出一顶用同样材料做成的帽子,给这个娃娃戴上。
“嗬。简直美极了!”夏亦寒忍不住叫起来。
他从不大关心女性服饰,现在,突然懂得了一个道理:原来一件漂亮合体的衣裙,竟能为女性增添如此之多的魅力。
他拿起洋娃娃欣赏了一番,然后带着温情脉脉的微笑,对风荷说:
“谢谢你,叶小姐,给娃娃做了这么漂亮的衣服。”
“不用谢,我不是送给你的,我是送给她的。”
听风荷的口气,那洋娃娃竟完全是有生命似的。
“可这个辛德瑞拉是我的呀。所以,你还是应当接受我的感谢。”
“那么,你准备怎样谢我呢?”风荷的孩子气又上来了,她调皮地朝亦寒一笑,歪着头静听下文。
“是啊,怎么谢呢?”亦寒故意用手指敲着自己的额头,“请让我好好想一想。”
“要想多久?得好几天吗?”风荷开心地笑着问。
那笑声真像是天使在摇动着一串银铃。在这笑声的感染下,一向稳重老成的夏亦寒也变得活泼了。他故作神秘地说:
“那可说不定。反正要让你大吃一惊!”
“那么,我就等着啦。现在,我不再打扰你了。”
夏亦寒根本就没感到受了打扰,可是又有什么理山留住她呢?他不无遗憾地伸出手去。
风荷显然还很不习惯与人握手。当亦寒握住她那柔弱无骨的小手时,她的脸红了,心跳得快了,呼吸局促起来,鼻尖上甚至还冒出了几颗小小的汗珠。
幸好亦寒很快就松了手。她微微抬头看了亦寒一眼留给他一个甜蜜而无邪的巧笑,这才走了。
许久以来,风荷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神思常常会发生突然的、莫名其妙的飞跃,情绪也常常跟着发生急骤的、大起大落的变化。她为此十分苦恼。
这种情形近来似乎更频繁了。
就像此刻,一分钟前,她还面对着半桌子的夏亦寒剪影,在心里笑着对他说:
“好,我等着,看你怎么谢我,怎么使我大吃一惊。”
可一分钟后,她却变得忧郁而伤感,消沉颓唐得直想哭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反反复复地响着,一声声像槌子打击在她脆弱的心扉上:
“绣莲——”
“绣莲——”
究竟是什么时候,究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有人喊叫这个名字?风荷恨不得敲开自己的头骨,从脑子里搜出那令她心烦的记忆,恨不得有一道强烈的光线,能烛照她灵魂中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可是,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她的思绪在飘缈无垠的黑洞中翻飞,她的手却不自觉地捏起了剪刀,剪了一个头像又一个头像。她剪的是谁呢?是那个名叫绣莲的女医生吗?不,不像,那个绣莲年轻、美丽、健康,脸上的线条很美,可我剪出来,像什么呀,这么难看!
突然,风荷惊惶地扔掉手中的剪刀和黑纸,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书桌最下边那个抽屉的把手。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不要去开那个抽屉!千万不要!你已经有好久没去碰过它了。你自己知道的,打开它将发生什么!
但她的脑中却有另一股力量在强迫她违抗上面的提醒。“绣莲,绣莲”的呼喊,极大地加强了那股力量,竟使它变成了一位强制性的命令。
风荷的手颤抖了,但仍然猛地拉开了那个抽屉,拿出了一个黑色大夹子。
心中的声音又在阻止她:现在住手还来得及,千万,千万,别打开它。最好是赶快扔了它!
然而,来自头脑中那个黑洞深处的命令,却更加强有力。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形,仿佛正在向她逼近,马上就要压到她身上。鬼使神差似的,风荷一下子打开了那个黑色夹子。
一张女人的剪影赫然在目!
这是一个披头散发、眼睛恐怖地瞪大,毗牙裂嘴的女人!风荷觉得那“绣莲、绣莲”的喊声,就是从她大张的嘴里发出的!
风荷头皮发麻,灵魂出窍,一时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她想跳开身来逃走,逃开那可怕的女人,可是她的腿却不听话。
昏乱中,她又翻了一页,又是一张剪影,还是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但这回剪的是她的全身。她长长的手臂像蜘蛛的长爪,可怕地挥舞着,两腿叉开作跳跃状……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蓦地,一道闪电从厚厚的云层中窜出。
“啊!”风荷狂叫着,把那黑夹子用力一推,站起身来夺门而逃。
在门口恰和上楼来的阿英撞个满怀。
“小姐,你怎么呢?”
阿英看到风荷脸上的肌肉僵硬,两眼发直,嘴唇直抖,赶紧抱住她、拼命摇她,仿佛想把风荷从恶梦中摇醒。
“哦,阿英……”风荷终于呻吟般叫出了声。
“小姐,你的电话,夏医生来电话找你。”
“夏医生,是夏医生?”
“是的。”阿英肯定地点头。
风荷一甩手飞快地跑下楼去。
风荷拿起电话听筒,刚说了声“喂”,就听到夏亦寒兴奋的声音:
“是叶小姐吗?我是夏亦寒,我想好了答谢你的办法,那就是满足你一个要求。你可以随便提……”
“哦,夏医生!”
风荷软软地叫了一声,在夏亦寒听来简直有似呻吟或叹息。与平日的活泼有生气截然不同。
“你怎么啦?不舒服?”亦寒焦急地问。
“我,我……怕……”
“怕?怕什么?请告诉我。”
“不,我恐怕……是病了……”风荷支支吾吾,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马上就来,十五分钟就到你那儿,等着我!”亦寒果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