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抬起身子,向哥哥身后寻视着,没有,胡沅沅并没
有一起来。
叶今超大学毕业后,就到父亲的银行去当了襄理,整天
同枯燥乏味的数字、账目打交道。
其实,他却是个极富艺术气质的人。他的爱好是音乐,
夜深人静时独自弹奏钢琴或拉梵阿铃,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享
受。因为这样,他才竭力要求把三楼东头那间最不易吵闹别
人的房间,作为他的卧室。
他偶尔也作点曲子,他的快乐和忧伤,便常常通过那袅
袅不绝的音响流泻出来。
今天,他的琴声就显得忧郁而低沉。缓慢而低回的咏叙,仿佛在诉说着他心中难言的苦闷。
已经是男大当婚的年龄了,和胡沅沅交朋友也已经有了年头,双方的父母却不止一次地婉言催问过,沅沅本人更显然是只等他开口求婚便会欣然同意。可是一想到结婚,令超的心里就烦得慌。
他有着说不出的隐痛啊!
应该说沅沅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因为在家里是老大,底下还有四个弟妹,所以虽然家境很好——她的父亲胡炳文跟叶伯奇同是上海小有名气的银行家——她却并没有娇小姐的种种毛病。她贤惠大度,温柔能干,长得不算艳丽,可也绝不能说难看。她在大学念了两年,没有毕业,就进了她爸爸的银行,到如今也有四、五年了。可以想象,在她身边,不乏仰慕者,甚至追求者,可是她却倾心于叶令超,崇拜他的才能和气质,对其他人根本不屑一顾。
不能说令超对沅沅毫无好感,她的一番苦心也曾使他感动。
可是,面对胡沅沅,叶令超却总也鼓不起那种迫使年轻人跪倒在石榴裙下的狂热之情。
他觉得她缺乏一点灵气,缺乏一点能够扣动人心弦的东西。她待他太好了,可是,他却嫌她太富于母性、太练达、太务实、太少浪漫气息。她可以静坐几个钟头听令超弹琴,可那只是出于对令超的爱,却不能在音乐中和令超的心共鸣。
唉,如果她能像风荷那样爱幻想,爱说梦语痴话,像风荷那样懂得音乐的语言,像风荷那样飘逸空灵……
哦,也许是我太苛求了。世上像风荷那样的女孩子能有几个呢!
叶令超在琴声中思索着,斗争着,他的思绪像山间小溪,在曲折多石的涧岩中觅路前行,充满了障碍,充满了困难。
“笃笃”,有人敲门。
琴声戛然而止。
门开了,是风荷。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睡衣,长发用一根红丝带束着,技在身后,皎洁的月光下,宛如突然降临的广寒仙子。
“风荷,为什么还不去睡?”令超关切地问。
“你不是也没睡么!”风荷调皮地把头一歪。
“我睡不着。”
“你不快乐,哥,”风荷轻缓地说,大眼睛凝视着令超,忧郁的神色渐渐笼罩了她的面孔。
“你怎么知道?”
“我听得出来:你心里有事,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天哪,这就是我的妹妹!绝顶聪明、心灵相通的妹妹!如果是沅沅,她听得出来吗?
“把你的心事说出来,哥,我要你快乐。”
叫我怎么说呢,我的好妹妹,我的心事,很可能会是一个永远的秘密。
令超刚刚这么想,却又马上自我否定了:不,我不愿意,我总有一天要讲出来,总有一天!
“风荷,你放心,”令超不忍让风荷为自己担忧,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我会快乐起来的,回去睡吧。”
“你保证?”
“当然,”略一沉吟,令超又郑重地说:“为了你,我一定要自己快乐起来。”
“哥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风荷激动地一把抓住令超的肩膀,“告诉你,刚才我听你弹琴,听了好半天,我都想哭了。现在好了。”
风荷像个天真的小姑娘般,踮起脚尖,捧住令超的头,在他额头上端端正正地印上了一个吻。
“谢谢你,哥哥,祝你晚安。”
风荷柔软娇小的身躯跟令超靠得那么近,令超的手揽着她纤细的腰肢,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但是,他终于只在风荷额上轻轻回吻一下,就松开了手:
“明天见,风荷,祝你做一个好梦!”
风荷走了。
令超的房里不再传出琴声,可是却亮着彻夜不灭的灯光。
也就是在这一夜,一个不可移易的决定在令超心中形成,他终于要向命运挑战了。
叶太太于淑容有事外出,阿英在楼下厨房,周围静得很。窗外时停时起的蝉鸣愈益增添了室内的宁谧气氛。
风荷在自己那间小巧而精致的卧室里,斜靠在藤椅上,正在翻看一部小说。
不知是天气潮湿闷热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平日很爱读书的她,今天觉得看不下去。把书扔在一旁,百无聊赖地不知该干些什么。
突然想起曾答应过沅沅姐,给她绣一双拖鞋面。可现在,夏天都快过去了,还没动手呢。对,现在就来找个花样。
风荷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放绣花花样的大本子,翻了翻,没有一个能令她满意。
干脆重新剪一个。她拿过一张白纸,又找出小剪刀,开始在脑子里构起图来。
天下有好多事是无法用普通道理解释清楚的。
比如风荷的美术才能吧,就简直像是与生俱来,不学自会的。她那种对于美的敏感、领悟,记忆之牢固,把握之确切,特别是复现本领之强,就连她学校的美术教员都惊叹不已。中学毕业的时候,那位自认为发现了一个美术天才的教员,曾竭力鼓励风荷去投考美术专科学校,然后争取到法国去留学。他预言,风荷准能成为独树一帜的大画家,如果她能努力,又得到良好培养的话。
爱美和创造美、表现美,仿佛真是出自风荷的本性似的。
剪纸是风荷的一门无师自通的手艺。她绣花用的花样,总喜欢自己剪。只要一把剪刀在手,她就能随心所欲地剪出脑中设想的图样。
除了绣花用的图样外,风荷还能用黑纸剪肖像。即便是一个陌生人,让她静心观察几分钟,一张维妙维肖的剪影,很快就剪出来了。
伯奇夫妇和令超很为风荷的这个本事骄傲。令超把风荷为他剪的那张硕大头像,配了个镜框挂在屋里,别的什么照片都不要了。慢慢地,许多亲朋好友知道了风荷的绝招,竟有人登门相求。只要风荷有兴致,伯奇夫妇总是鼓励她多剪。有时他们也会显宝似地要风荷当众表演一下。
风荷有个大厚本子,里面夹着她剪的许多肖像。爸爸、妈妈、哥哥的不用说了,连阿英和那些宝贝洋娃娃,甚至她看过的电影中的人物都有。
拖鞋的花样剪好了。是一朵盛开的蔷薇,几片叶子陪衬得它益发高贵雅致,倘用彩色线绣在黑丝绒上,肯定不俗。
风荷把剪好的花样放在一张黑纸上,鲜明的对比,使那朵蔷薇顿时有了立体感,她微微笑了,觉得还比较满意。她手里拿着那把精巧的小剪刀,似乎意犹未尽,于是,拿起另一张黑纸,又漫无目的地剪起来。
才几剪刀,一个男子的侧面头像便出现了。风荷右手拿
着剪刀,左手举着头像仔细端详着。
“哟,小姐,你剪的是谁呀?”
是阿英进门来了,手里捧着托盘,从风荷身后探头看
着。
是啊,我剪的是谁呢?
风荷这才意识到,自己剪的原来是夏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