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效辕这时已站起身来,他为两位初次谋面的客人介绍说:
“辛先生,这位是宋桂生老板,眼下红遍上海的花旦花艳秋.就自他。宋老板,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建筑师辛子安先生,小女的新楼就是辛先生一手设计承建的。”
辛子安礼节性地点点头,而宋桂生却天生自来熟似地连连说:
“久仰,久仰。小可早想请凡姝小姐引见先生,不想今日一睹丰采,真是三生有幸。小可有一块地皮,也想盖幢楼房,此事还想烦劳辛先生大驾。您给凡姝小姐造的那房子,实在太漂亮,令宋某羡慕不已。”
宋桂生说的是一口道地北方官话,简直就像在戏台上念台词一般,抑扬顿挫,有腔有调。
辛子安注意到,宋桂生长得确实十分清秀俊美,如果剔除掉那一点装腔作势的俗气,倒也不失为一个美男子。而且宋桂生态度谦卑恭顺,待人殷勤周到。你看,他这会儿已放下小古怪,正忙忙地从华婶手中接过一杯冷饮,巴巴地递给凡妹。当凡姝喝了一口,正想把杯子放下时,他早又机灵地伸过手去,把杯子接过来,跑去放在茶几上。
凡姝走到子安身边说:“宋先生是很想和你见见,说过好几次了。哎,你站着干吗?坐么� ∽影膊幌肓髀冻鍪裁矗阌衷谏撤⑸献隆�
“阿姝,你不是在学校吗?这是从哪儿来?”沈效辕问。
“今天上午是最后一门考试,明天没事了。中午宋先生来接我,去了他戏班子……”凡姝回答。
“伯父,敝班近日准备开排全本《西厢记》,在下觉得有些旧台词不行,特请凡姝小姐帮助改改本子。呢,伯父,凡姝对这个戏真是很有研究哩,敝班上下都佩服得不得了!”宋桂生面对效辕,眼光却频频投向凡殊,极口赞美道。
“哪里有什么研究,我只是喜欢这个戏而已。”凡姝被宋桂生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她眼角捎着子安,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伯父,辛先生,等敝班上演此戏,一定要请二位光临指教。”宋桂生说着抱拳向效辕、子安拱了一拱。
“这次宋先生要反串张生。我觉得他对这个角色很有独到理解,一定会演得很精彩。爸,子安,到时候,你们真的要去看一下喔。”凡姝说。
“凡姝小姐过奖了。小可的当行是青衣花旦,本该演红娘,但所改的本子张生的戏重,所以在下决定亲自反串,也是偶一为之而已。”宋桂生不知是客气还是炫耀,说着转向凡姝:“不过,几株小姐,这可得让您多费心了,将来这戏叫响还是砸锅,可就指着您啦。”
好家伙,他还没完了!看来是居心叵测,别有打算!但凡姝怎么受得了他那副娘娘腔呢?我才听了这几句,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辛子安又一次站起身来,客气但十分坚决地说:
“对不起,我告辞了。”
“辛先生,马上开饭了,请在此便饭后再走。”沈效辕赶忙站起来伸手挽留。
“谢谢,改日再叨扰吧。”辛子安已向客厅门走去。
“子安,等等,我送送你。”凡姝紧追几步,来到客厅门口。
“不用,你还有客人。”辛子安冷冷地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天,辛子安破天荒地在公司里对高老板狠发了一通脾气。
一连几天,他都在公司承建的卢家湾民房工地上。他发现,无论是工程质量和建筑材料,都跟他的设计要求相差很远。问工地上的人,又都说是上面吩咐的,他们不知道。
子安从工地赶回公司,径直走进高老板的办公室,责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老板不紧不慢地说:“这批民用公房,本来就造价低,加上从市里到下面每一级主管,层层克扣,我应付成这个样子,已经不容易了。早知如此,子安,我根本不会请你来设计,太屈才了。想想也是,这种平民住房,将来还不是给那些公务员住,要那么多讲究干吗了你就睁一眼闭一眼,对付过去算了。”
“我知道,这批房子将来是租给中下层市民的,他们也是人。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处处偷工减料,不按设计要求乱打折扣?”
对于子安提出的返工要求,高老板虽然态度非常客气,但骨子里却硬得很,一点儿不肯让步。最后惹得子安火冒三丈,拍桌大吼道:
“你这样干,将来房子倒坍,要出人命的!你等着偿命吧!”
高老板是个修养到了家的商人,竟还满面堆笑地说:
“子安,哎,子安,别发火,有话慢慢说么!”
辛子安已经无话可说,他气冲冲地甩上办公室的大门,大步走了出去。这才发现,门外已围着不少公司同事,正在偷听呢。一见他出来,哄地一声,马上作鸟兽散。
有几个平时较熟悉的,不好意思地和他搭讪,或不着边际地表示慰问。他谁都不看,谁也不理,回到自己办公室闷闷地坐了好久。
回家的路上,平时爱和他聊几句的包车夫老张,今天也识相地不开口。子安想,今天下午他大发脾气的事,一定在全公司都传开了。
坐在黄包车上,被凉风一吹,他头脑渐渐冷静下来。高老板这么做固然可恶,可自己如此光火,也实在犯不着。他不能不承认:这些日子来,情绪非常不好,而这无疑跟凡姝有关。
自从那次在沈家相遇之后,凡姝来过几次电话相约,子安都借口业务忙,回绝了。忙是实情,但也因为他有意要把自己和凡姝的这段情冷一冷。
他不怀疑凡姝爱他,并且爱得很强烈;但是不敢说宋桂生对凡妹就毫无吸引力。而在感情上脚踩两只船,是他辛子安所绝对不能允许的。他想,反正我已袒露了胸怀,现在让凡姝再好好地作一次选择吧。
但是强迫自己不与凡姝见面,这却使他痛苦万分。不论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常会有一个念头突然冒出:这一刻,凡姝在哪里?她一定正和那个戏子在一起,在帮他修改戏本,斟酌唱词,而花艳秋对凡妹也一定是百般殷勤……这样一想,就像有一把火灼烧着他的心。
他告诫自己:这是瞎想,毫无根据,赶快停止。但他发现,自己的思绪并不受理智控制。凡姝那么深地嵌入他心里,即使他的心被烤焦煮烂,也已经不能把凡姝从那儿抹去。
愈是不愿想,就愈是要想,愈是不愿在坏处想,就愈是想得危险可怕,直到想出一身一头的冷汗。有好几次,他也曾想去找凡姝谈谈清楚,但大男子的骄傲和矜持,至今阻止着他往访的脚步。
谁知今天他开门走进自家客厅,凡姝竟笑嘻嘻地站在那儿,怀里还抱着小古怪。这使他心中一阵狂喜,随后是一阵酸楚,顿时呆站在那里。
“我让林妈回家去了。还没吃饭吧?饭菜在炉灶上热着呢。”凡殊亲亲热热地问,就像这些日子他们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争议和疏远似的。
辛子安的心早软了,但他似乎不能马上把这段距离缩短为零,于是,他竟端着连他自己都讨厌的那副冷换架势说:
“我吃过了,不劳费心!”
说完了他就后悔,觉得不该这样对待凡姝。其实他根本就没吃过晚饭,只是因为生气,不感到饿而已。 听他说吃过饭了,凡蛛抱着小古怪坐回到沙发上说:
“我今天专门来听你的唱片,你不是早就邀请过我吗?我还带了另一名小听众,你欢迎吗?”
子安脑中马上闪过他那天满心欢喜地作好一切准备等待凡姝来听唱片的情景。一想到这,他那颗骄傲的心上被刺伤的地方,又隐隐作起痛来。他竞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