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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3 页

 

  休息的时候,西平望着白蕙因为运动而变得红喷喷的脸颊,问她累不累,白蕙说不累。她一面用麦管啜着西平买来的汽水,一面发表感想:“没想到溜冰是这么舒服的事!真的。一滑起来,走路的步点变成流动的弧线,人就象在水上飘,就象在云中游,人就变成了鱼,变成了鸟,变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起来。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游泳,喜欢划船,喜欢乘滑翔机,喜欢跳伞,其实都是想尝一尝人变成鱼鸟的快乐吧!” 她的这一席话,说得西平击节叹赏,从而又引起他们拟议中更多的游玩项目。

  “我真盼冬天快快结束,夏天快快到来。”西平说。

  “为什么?”白蕙问。

  “好带你到海滨游泳呀!游泳可比溜冰美多啦!”

  他们玩得很尽兴。离开溜冰场,他们一起去吃饭。饭后西平建议再到“今夜”咖啡馆去看看。

  咖啡馆老板竟然还记得他们。他们坐在第一次坐过的那个座位上。所不同的是,那次他们是对面坐着,这回却是坐在一侧。西平紧紧地搂着白蕙,白蕙也不再躲闪,而是那样信任,那样幸福地靠在西平身上,一边欣赏着老板特意为他们播放的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一面快乐地听着西平絮絮的情话。

  他们在新民里白蕙的小屋里告别。回到家中,西平仍然保持着快活而兴奋的心情。他轻手轻脚地上楼,以免惊吵别人。路过文健书房,见里面亮着灯,他忍不住推门伸头一望。原来爸爸妈妈都在,大概正在商量自己提出的要求吧。西平正想关上房门走开,方丹叫住了他。 “进来,西平,你爸爸正要找你有话说呢。”

  西平高高兴兴地跨进书房,随手把门关好,叫了一声“妈”,又叫了一声“爸”。

  可是丁文健一开始就背对着西平,现在还是没有转过身来。

  西平不解地朝母亲看了一眼,方丹用目光鼓励他再叫文健。

  “爸,”西平走到文健身后,“你有话就请讲吧。”

  文健这才动作迟钝地慢慢转过身来。明明西平就在目前,他却两眼茫然失神地避过西平,把目光投向旁边。

  “西平,我和你妈商量了,不能同意你的要求。你和白蕙不能结婚。”文健终于开口了,他虽然说得很轻,但在西平听来却简直象是轰鸣的雷声。 “为什么?爸爸,为什么?”西平急切地追问,这是文健、方丹都曾预料到的。

  方丹见文健已经开了头,便想抽身走开:“西平,别着急,你爸爸会详细讲给你听的。我先走了。”

  “不,妈,你别走!”西平叫起来,“今天我要在你们两个人面前讲清楚,我非娶白蕙不可!”

  方丹朝文健投去一瞥眼光,那意思是:瞧见了吧,快把你的理由端出来吧!

  文健当然明白什么样的理由才能有效地挡住西平的请求,可是,那是容易出口的吗?他象一头等着挨宰的牲口那样呆站在那里,白白消磨着时光。

  “妈,你没跟爸讲我的想法吗?你昨天不是同意了吗?”西平按照惯例向方丹求援。

  但方丹说:“可是,你爸爸有绝对不能让你俩结婚的理由啊。”

  “爸,你有这样的理由吗?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西平一下子冲到文健面前,抓住他的双手,两眼炯炯地盯着他问。

  在儿子如火的热情和紧迫的追问面前,丁文健再也无法匿藏、无法躲避、无法延宕。他咬了咬牙,恨恨地瞥方丹一眼,然后对西平说:“这是爸爸的一个错误,平生所犯的唯一一次过失。”

  “我不明白,爸爸。”西平说。

  “你和白蕙不能结婚,因为……因为我是你们两个人的父亲。”文健终于说了出来。 “什么!”西平惊愕地撒了文健的手,猛地往后一跳。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但丁文健却以沉痛的口吻继续说道:“是的,西平,你和白蕙实际上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这一次绝对不是自己听错了。西平象被晴天霹雳打中似地愣在那里。突然,他恶狠狠地问文健:“你敢肯定你没有搞错?”

  文健低着头,不敢看西平:“我从巴黎回来,第一眼见到白蕙,就产生了怀疑,后来我派人专门调查,证实了。”

  西平被彻底击垮了。但他仍象一个快要溺死的人,想抓住一根救命草似地,他转身面对方丹,满脸狰狞,声音发颤地问:“这是真的吗?妈,你说!” 西平可怕的表情把方丹吓住了。她扳住他的肩膀,用力摇着,象是要把他从梦中摇醒:“孩子,别傻,天底下好女孩多得很,难道非得白蕙不成!”

  “你是说,白蕙她真的是我妹妹?”西平不顾一切,固执地追问。

  “孩子,你要承认事实呀。”方丹说。

  西平突然对着方丹吼起来:“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

  方丹只好哄他:“我也是刚刚知道啊。”

  “西平,原谅爸爸吧,”文健走过来讪讪地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你毕竟多了一个妹妹。”

  “妹妹,妹妹。哈哈哈哈。”西平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那么响,那么狂,书房的墙壁都仿佛被他的笑声震得哗哗直响。猛然,笑声停了,西平象一头受伤的狮子,甩动长发,撕扯衣衫和领带,瞪着血红的双眼,向父母发出凄厉的吼声:“我不要,我不要什么妹妹。我要的是妻子,妻子啊!”

  说完,他就疯了似地直冲出书房。

  “西平,”方丹惊叫一声追了出去。

  一阵寒风袭来,把书房的门吹得“蓬蓬”直响。

  文健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

  号称东亚第一大都会的不夜城上海,连最热闹、最繁华的街市在午夜时分,也终于安静下来。

  电影院散了最后一场,戏园子已鼓停歌歇,各大公司和那些摩天大楼顶部的霓虹灯广告,也都陆续熄灭。平时人流拥挤、市声嘈杂的马路,此刻显得十分空旷而寂寥。只有各公司、各店铺门口和楼上支出的五彩旗——上面写着“贱卖”、“岁未大减价”、“大赔血本”之类字样——在寒风中有一阵无一阵地劈啪作响,或者偶尔开过的街车,短暂地打破这深夜的宁静。

  腊月的上海,实在是够冷的。黄浦江上吹来又冷又湿的风,使人无法摆脱、无处躲避。市区那些高楼大厦,白天里它的一面占尽阳光,另一面就给街面投下浓重的阴影。到了晚间,一幢幢大楼则象一个个蹲踞着的巨兽。那些零零星星亮着电灯的窗户,就象巨兽荧光闪闪的眼或白森森的撩牙。它们的另一个可怕之处是制造出上海人在冬天时最害怕而又无法躲避的穿堂风。这两天北方的寒潮南下,一阵紧似一阵的西北风直刮得满街树叶飘零翻卷,直刮得街上本已寥寥无几的行人无不把脖子缩得紧紧的,把双手套在袖笼里匆匆而走。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夜晚,谁不想赶快回到自己温暖的家中啊。

  然而且慢,请看长街那头不是正慢悠悠走过来一个衣着单薄的年轻人吗?他既没有穿大衣棉袄,也没有戴帽子围巾,却走得那样缓慢,似乎在到处寻找着什么。他的脚步有点滞重,深一脚浅一脚的,又仿佛是喝过酒,微微带着几分醉意。如果你能跟他贴近一点,你还可以听到他口中正在念念有词,在独自叨咕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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