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先生,」叶国维被他的声音拉回了视线,随即定在他手上拿的东西,他立刻就认出来了。「这是蓝彦在事发当时戴在身上的,我想应该把它交还给你。」经纪人说完,便把它递给叶国维。
叶国维接过它,眼眶马上就红了,这是他在机场送蓝彦时,向她求婚用的戒指。当时的他,不敢马上听蓝彦的回答,还故意将她考虑的时效拉长,他告诉她,当他们再次相见时,如果她答应他的求婚,就戴上他送的戒指,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次在机场的送别,竟会成了永别。
人的渺小,就在于他无法抵抗生命里每一次的不可预知,就像他从来就无法阻挡命运把蓝彦带到他身边,又把她从他身边给带走。
强忍许久的眼泪在此刻几乎夺眶而出,他颤抖着声音问道:「她在事发时戴着?」
「嗯。到医院进行急救时,他们才把它拆下,转交给我。」
听到这,叶国维再也忍不住了,他双手掩面,终于哭出声来。
--这就是妳的答案吗?蓝彦,妳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为什么?
他在内心大声哭喊着。蓝彦在生命终结前,告诉他,她愿意作他的妻子,这是她给他的最后一点恩惠吗?她终于听到他内心深处的渴求了吗?
但她怎么会以为他有这么大方、这么容易满足、这么坚强……
叶国维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大力吸了一口气,慢慢放下手,睁开眼的同时,泪意已散去,心已死。
猜到那个戒指应该对叶国维有很深的意义,蓝彦的经纪人便由着他去宣泄内心的激动,在他平复情绪后才接着说:「蓝彦在欧洲很受欢迎的,出殡那天,很多她的车迷都来送她。」
「那天,天气好吗?」叶国维问,声音很轻很轻。
「很好,一点云都没有。」
「那就好,她不喜欢阴雨天。」他记得蓝彦说过,她喜欢大晴天,愈晴朗愈好,他笑她说那是因为异性相吸的原理,她才会欣羡她本质上所缺乏的东西。
医院的广播此刻突然响起,蓝彦的经纪人看了一下表,起身向叶国维道别,「叶先生,我想应该对你交代的事就这些了。」接着他意味深长地说:「蓝彦对我而言是很特别的,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说完,便准备要离开。
在他扭开门把时,叶国维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蓝彦的事,谢谢你。」
经纪人摇了摇头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叶国维看着他,倏地,神色一变,目光转为沉痛,「但我不会去看她的。她曾经跟我说过,赛车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车手永远不会死在赛道上,那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说到最后,语调轻得像在喃喃自语,「我没办法原谅她对我的欺骗,所以我永远不会去看她。」
送走蓝彦的经纪人后,叶国维没再流一滴眼泪,他开着车往滨海公路去。午夜的公路上,人、车稀少,只听见呼啸的风声和海边的浪涛声,黑夜里,像极了一阵又一阵的哭号声。他突然把心一横,油门跟着踩到底,时速表上的针破了一百,一百五,整个车身像要飘起来似,乘着风追逐速度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像走在钢索上,在只要一个差错就是车毁人亡的边缘,品尝刺激的快感。
是这样吗?蓝彦。
突然,一阵刺眼的光芒从前方射来,他脑中没有任何减速的念头,索性就这样,不顾一切,就算伤了旁人也在所不惜行吗?他开始想着,在死亡前一刻划过蓝彦脑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是他吗?又或者正如她的经纪人所说的,她做的是她自己最喜欢的事,所以纵然是面对这样严重的意外,她也能欢欣拥抱这样的代价?那他和她到底是不同的,因为即使在这一刻,他也还是做不到像她那样潇洒得近乎狠心!
于是他大力踩了煞车,避开来向的车子,跟着整个车身打滑,冲进路旁的砂石堆里,前额猛力撞上方向盘的上缘,血缓缓流下,流过他的嘴唇,咸咸涩涩的。突然,一个东西从他口袋里滑落,他捡了起来,那是他在机场向蓝彦求婚用的戒指,在蓝彦生命的最后一刻曾紧紧贴在她胸口,如今重回他的手,在寂寥的黑夜里独自散发着亮光,他握住它,愈握愈紧,彷佛只要将它嵌进他的掌心,他就能感受到蓝彦也在他的体内,呼吸着他的呼吸,心跳着他的心跳。这么一想,他突然觉得全身都痛了起来,胃跟着一阵痉挛,抽痛蔓延到他的胸口,像有东西在那翻搅,他连忙打开车门,开始干呕了起来,试着把从刚才就一直梗在他喉头里的东西全呕出来,然后,一切就像突然找到宣泄的出口般,他终于彻底地放声大哭。
第十章
如果说,哀伤和恶疾是神用来惩罚潘朵拉的好奇,那蓝彦的死,是神用来惩罚他什么?他的贪心吗?对于幸福,他要的太多了吗?
面对蓝彦的死讯后,叶国维再也无法强装镇定,他向医院请了长假,到近山的禅寺住了一个月。那个月里,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面山的院前石梯,山里很清静,只有虫声唧唧,他常常一坐,便从清晨坐到黄昏。偶尔,山里的午后会突来一场大雨,漫山遍野,尽覆一片白茫茫;而雨势通常来得快,去得也快,残留的雨滴便沿着屋檐,滴答滴答的,全落到石阶前的小水洼里。
一个月过去了,叶国维在黄耀平的劝说下,决定回到原先的生活轨道。这世上虽然已经没有他牵挂的人了,但却还有牵挂着他的人,他必须为他们把日子过下去,不管那些日子还有没有意义。
那天,回到他在长宁街的家,房东拿给他一迭信件,信件最上头是一张名信片,背景衬着一望无际的海洋,阳光下,显得异常动人,心里隐约猜到寄件的人是谁,他颤抖着手,翻过名信片,背面写着--
叶国维:
我现在人正坐在一间叫「圣尼耶楚」的旅馆外面,在这可以清楚的看到阿玛菲的海岸,非常的美丽。今天天气很晴朗,海水也很蓝,我突然想起那次和你一起回宜兰时的情景,可惜那天在海边下了一点雨,你看到的海不够蓝,希望有一天能和你一起来这里,你应该也会觉得阿玛菲很美吧。
蓝彦1999.7.20.
眼泪再次模糊了他的眼。这封迟来的明信片,是蓝彦在死前的一个礼拜从义大利的阿玛菲寄出的,然后辗转千里,终于来到他的手上,这是她生命中留给他的最后一项东西。从此,除了绵长的回忆和遗憾,与她相关的一切,算是正式画上句点。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十年后的今天,他来到阿玛菲,来悼念他一生挚爱的人。
叶国维摸了摸颈间的戒指。那次蓝彦的经纪人将项链交给他后,他把自己另外一个戒指也串了进去,挂在他的脖子上,彷佛她仍与他紧紧相靠着。
起身往海边走去,他刻意避开人群,选择坐在另一边的沙滩上。傍晚时分,阳光从左方的岬角斜洒而下,蓝彦说的没错,这是一片很美丽的海洋。他点起一根烟,轻轻吸了一口,吐出的烟圈在阳光中散去,融入阿玛菲的海气里。他低头看着夹在手指间的烟,伸手抹去眼角的泪,突然想起从前,他跟蓝彦说过,抽烟是不健康的、会要人命的,但这十年里,他不仅学会了抽烟,还抽得很凶;开车不再乖乖地遵守立在路旁的限速标志,而是常常在没人的午夜,在滨海公路上狂飙,他以她的方式生活着,彷佛他们从未分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