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后,叶国维重新回到医院上班,他父母不提,他索性也不说,把将近一个月里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抛诸脑后,彷佛从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把头埋进沙里的鸵鸟,最大的悲哀,不是看不清楚事实,而是改变不了事实。
一个月后的某天晚上,正当叶国维下班要离开医院时,有人敲了他的门,走进来的是一位扎着马尾的男人,他觉得有点面熟,但想下起来是谁。
先开口的是那个陌生男子。
「你好,叶先生,我们见过面的,我是蓝彦的经纪人,David。」
叶国维朝他点点头,心里某个部分也跟着翻腾起来,他试图阻止它们向他袭来,但却是徒劳无功,因为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紧接着说话了,「其实我应该早点来看你,但有很多事必须处理,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才过来--」经纪人顿了一下,口气黯然地接着说:「蓝彦下葬了。」
一听到这句话,原本战战兢兢定在一片薄冰上的他,猛然砰的一声,跌进冰河最深处,他身子一颤,似已站不住脚,他伸手撑了一下桌缘,然后这一个月里发生的所有事,突然像倒带的录影机开始在他脑中播放。
他回到医院上班,他在家静养,他住院,他沉睡,再之前呢?
是了,他记起来了,在他沉睡前的最后一通电话--
蓝彦没救回来,没救回来,没救回来……
原来这一个月来,他一直在做的事,不过是绕着这个悲哀的事实打转。
「叶先生,这一个月来,我一直试着联络你,因为你是蓝彦唯一的亲人,这件事本该由你来做主,但我联络不上你,所以我自作主张,让她留在那,希望你能了解。事实上,她在欧洲有许多车迷,她一点都不会寂寞的。」经纪人说。
叶国维茫然的看着他。
「这是墓园的地址。」经纪人递了一张纸给他,纸上有一连串用义大利文写成的地名。叶国维握着那张纸,手抖得很厉害,脑中一片空白,再也忍不住晕眩,跌坐在桌上。
接着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像种默哀似的,蓝彦的经纪人试着开口,想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哀伤气氛。
「蓝彦真的很了不起,她是第一个在F3000赛的女车手,以前根本没有女车手做到过,但蓝彦硬是做到了……而且还做得很好。你知道吗?今年只是她跑F3000第一年,但她交出的成绩,已经足以在赛车界引起震撼了,欧洲的一些报纸,还特别替她做了专题。」经纪人语气中带着一点骄傲。
但听在叶国维的耳里,却只感到极度的讽刺和痛苦,他不在乎蓝彦拿了多少个冠军、创造了多少的话题和历史,他只在乎她有没有好好的活着。
「没人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赛季走到这,蓝彦拿了4个分站冠军,是所有选手中成绩最好的,开赛前两天,她还跟我说觉得状况很好,我们大家也都有信心,她会在这个分站拿到好成绩……」蓝彦的经纪人一阵哽咽,「根本没有人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结束的,事情不应该是这样……」说到最后,声音中已带着浓浓的哭意。
叶国维静静的听着。
「蓝彦这一季的成绩真的很突出,大家都预估继续以这样的成绩跑下去,在明年合约结束前,她应该会顺利拿到FIA的S?她应该会顺利拿到F1A的Super License,欧洲的媒体也都预测以她这样的成绩,在拿到Super License后,一定会有F1的车队和她接洽,能在F1出赛一直是蓝彦的目标,她也几乎做到了,如果不是……」经纪人再也说不下去,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擦去泪水。
叶国维没说一句话,木然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却教人看了更悲伤。
「叶先生--」蓝彦的经纪人出口唤他。
许久,他彷佛是走出迷雾的旅人,在理智的边缘,他的目光掠过蓝彦的经纪人,落在远方,下定决心,他要知道蓝彦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想知道全部的经过。」叶国维的声音有些抖。
经纪人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然后吸了吸鼻子说:「开赛一个小时后,她的车子在过高速弯时,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摇晃得很激烈,接着就滑过砂石地,撞上路旁的护栏,事情发生得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车子的速度又那么快,撞击后整个鼻翼和右半部的车体全毁……然后……然后,」经纪人又是一阵哽咽,「车子右前方的悬吊机柱从车上分解,碎片刺进她的头盔……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了……」说着说着已然泣不成声。
叶国维听得整颗心都绞痛起来,觉得那根刺进蓝彦头部的碎片,同时也刺进了他的心,血淋淋的、硬生生地斩断蓝彦和他在这世上的牵连。
经纪人缓了一口气,语带哽咽地继续说道:「赛会立刻出示了红旗,医务人员把蓝彦移出驾驶座,用直升机把她送到医院,医院随后发布蓝彦的死讯,但场边的医务人员说,实际上,蓝彦在到医院之前,就已经没有心跳了。」
身为一个医生,叶国维遇到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但直到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才了解到那有多让人痛不欲生。此刻,他像亲自定了一遭,在千百里外的医院,亲耳听到蓝彦被宣告死亡。
谁能告诉他,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给他这样的惩罚?
在崩溃的临界点想寻找支撑的力量,叶国维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为什么会这样?」他问,声音抖得更厉害了,静肃的空气中,甚至能清楚的听到他牙齿打颤时所发出的嘎吱声。
蓝彦的经纪人擦了擦眼泪说:「真正的原因,要等义大利当局的报告出来才会知道,不过他们在开赛十分钟后,场上曾经发生很严重的碰撞,有人猜测蓝彦可能因此辗到散落的碎片,才会发生意外,但一切还是要等调查结果出炉后才能确定。」
知道事情的所有经过后,叶国维只感到浓浓的懊悔和悲哀,他懊悔当日不够坚持,明知道赛车就是和自己搏命,他仍尊重蓝彦的选择,然而他的让步,最终却换来了她以这种方式和他说再见;更教他悲哀的是,留不住她后,连送她最后这一程,他也无法做到。他一生和蓝彦如此亲,到头来的结局却仓促得教人心碎。
「她走的时候痛吗?」叶国维这时突然问,嘴唇仍不住地颤抖着,声音却很轻、很轻。
「他们说她当场就走了……我宁愿事情就像他们说的那样,那么即使蓝彦真的感到了痛苦,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经纪人说。
他听着鼻头已酸,于是闭起眼,试图压抑欲涌的眼泪。
经纪人看着他有些不忍,尽管自己也难过着,仍试着说些安慰的话。
「叶先生,发生这种事,大家都很难受,但不管怎么样,我相信像蓝彦这样的人,是不希望看到你为她难过的……毕竟她所做的,是她最喜欢的事。」
「所以她就有权利说走就定?」他怕是再也忍不住眼泪了。
「叶先生--」经纪人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好像再说什么都是多余、都是残忍的。
他们再度陷入一片沉默,然后经纪人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项链,仔细一看,那其实是一个戒指,却被人用细细的银炼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