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迴手下的算盘没有停,打得劈哩啪啦响,在他前方的帐房小厮排队捧著一叠叠的银票与银两让他核算。
「赵大爷还没来吗?」
「是的,他忙著替尚书大人送货去,说您拿主意就好。」
「告诉高家的人,再买三千两,送他们一盒南海珍珠,共五十颗,市值一千两。」
「但……那不是不卖的吗?之前那麽多商号要竞价……」
年迴淡淡地笑:
「去做就是,这也是大爷的意思。」
「是。」
这一个管事退开後,又来了好几个人。就见他脑袋、眼睛、嘴巴、手像是能各自分开发挥作用似的。元初虹好生钦服他从没停止过的手,与不出错的帐。
终於他算完了一堆帐。在第二堆还没送进来之前,她立即递上一大杯茶。
他含笑的一口喝完。
「不好意思,这里闷,怕要让你觉得无趣。」
「不会啊,就像在看市集嘛,只不过这边买卖的银两都千两、百两地吓人。」
他将已清点完毕的银两、银票逐一收入一只厚重坚实的柜子中,仔细上锁,才算是做完了第一批工作。
「聚集在这里的都是南北商号,买一车又一车的货要运回去贩售。这种海外的货,利益高,一千两买下的物品,往往可卖到三、四千两。」
难怪外头那麽多人在抢购。她不解:
「那,刚才为何送珍珠?用卖的更有利益不是?」
年迴低声在她耳边道:
「有时一些令人垂涎的货放著不卖,更能哄抬其身价。若放出风声要送,便能激发他们拚命采购。回来京城这麽多天,这些上门采购的商号已从狂热退烧到理智谨慎,这样一来,货品则相对的抬不高价钱,他们掏钱的意愿也有限。」
元初虹瞪大眼!
「这样可行吗?要是我的话,才不会为了得到一颗珍珠而去买一大堆对我而言没用的东西--」
「年爷、年爷!李家商号的五名管事吵著要见你,他们瞧见高家管事获赠珍珠,直说你不公平呢!快!快出来!」一名管事著急的拉人就跑。
年迴也不为难,回头对她眨了一下眼,出去了。
她偷掀开帘子一角,看到外头年迴站在台子上状似无奈的宣称如果有人采买八千两的货,都可比照办理,获赠一盒名贵稀罕的珍珠。
众人欢呼,卖场又陷入另一波热络。
「那如果一万两呢?」一个财大气粗的老板问。
年迴以那张老实的脸低头苦思,下边的人也静默以待,然後他吞吞吐吐道:
「我……乱送出去珍贵的珍珠恐怕已惹得赵大爷不开心了,如果……如果再送出锡兰的锡器,那……」
那名大老板欢呼:
「大家听到了!年小哥作主要送锡器,都给我做个见证,珍珠与锡器,我钱老板是要定了--」
「钱老板,年迴可还没敢点头哪!」年迴一张苦脸。
大老板挥手--
「我可不管,你放心,赵大爷那麽倚重你,不会责备你的,我们让他赚了那麽多钱,对不对呀,各位?」
「对--」一阵欢呼。
元初虹捣住嘴闷笑。原来做生意是这样的,也要偶尔唱唱戏呢,看他做生意真好玩。
「元姑娘?」突然有人自她身後叫她,她一愣,连忙转身。明明帐房里已没有其他人了呀!四名伙计守在门口,那叫她的人是谁?怎麽出现的?
她定眼一看,是名锦衣男子,身形略微福泰,看得出是富家子弟。
「你是?」
「在下赵学文。」他微一拱手。
「见过三公子。」她很快的记起此人身分。
「不必多礼。」只消一眼便已打量完这个令年迴矢志要娶的女子。很平凡、很高挑,肌肤因长年日晒而没能保持女人向来引以为效的白皙。这样的女子,有何特出之处,足以吸引年迴的眷恋?真是百思不解。
元初虹溜转了下四周,问出疑问:
「我没注意到您进来,不知您何时--」
他笑,指向一面书柜:
「那儿有密门。」
原来另有蹊径运送财物,她恍然明白。
「年迴在外边忙,要叫他吗?」
三少伸手阻止:
「让他忙,我找的是你。」
[我?」素昧平生,有何好找的?啊?!还是他府里缺工?找她就对了!
「坐。」三少在首位落坐,随意指一张椅子要她坐。
她依言坐下,等他开口。
「我父亲相当倚重年迴。你应当看得出来,上万两的钱财放手让他打理而不担心,可见信任的程度。」
她与有荣焉:
「那也是因为年迴诚恳踏实,所以赵大爷才会委以重任。」
三少啜了口茶,接著道:
「一个经商的人才,就该放手让他展翅,你同意吧?」
她觉得有异,态度趋於小心:
「是的。」他想说什麽?
「听说你是个牙婆子?」
「我是。」那又怎地?
三少站起身,负手踱步,来来回回的走著。
「商人分很多种,一个小街贩,每日行走市井,赚个十文五文糊口,结交的也是同等贩夫走卒;再有小商铺,几片瓦栖身,与寻常人家来往;再到大商号,买卖些贵重货品,出入各家大户,与富人交好;乃至我家这种京城规模,虽说洪武以来重农抑商,商人身分被贬为低贱,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庙堂里的尚书、侍郎,宫廷里的王爷、王妃,皆是赵府座上宾。考进士与经商,都是登天梯的方式,往往可以脱出低贱身分,跻身富贵。」他顿了顿,又道:「这牙婆呢,可不同。年迴直夸你是开平首屈一指的牙婆。再怎麽首屈一指,也都是替别人跑腿办事的。能力差的,无人来委托;能力好的,如你,南奔北走,替大户人家效命。牙婆是什麽社会地位你自个儿明白,再出色厉害,也是市井鄙妇的格局。」
「市井鄙妇又如何?」她僵声问。
三少摇头。
「不如何。毕竟你也是努力过後才有这番光景。但你不该将年迴困住,为了成就你牙婆的工作,他大好才能将要浪费了。」
「胡说!我碍著他什麽了?」她直视他。
「倘若年迴有朝一日成了地方上的首富,他能有一个牙婆妻子吗?就算他能,但别人的非议呢?若那指指点点是针对嘲笑你,他忍心让你承受吗?他不忍的。所以牙婆的夫婿最好只是一般的贩夫走卒,对不?」
她沉著声音:
「你认为我配不上他,妨碍他平步青云?」
三少正色道:
「年迴是个体贴仔细的人,常常委屈自己来成就他人。我不晓得他未来能否平步青云,但目前来看,他指挥起这种大买卖的场面游刃有馀,如果用心栽培他,日後必有一番成就。不是在下托大,放眼天下,也只有京城我赵家是最能施展学习之地,家父多次提及要留他在身边帮忙,他婉拒;或说要把苏州的商号交给他管理,他亦不肯;问他未来想做什麽,他说要开间小商铺,日子过得去就行了。元姑娘,为什麽明明可以月收一百两的人,却宁愿开间小店,每日在一两、十文里钻营?」
元初虹退了一步,连吸几口气,才发得出声音:
「你……想要我离开他?」
「事业与你,他选了你。那,请问这位开平城第一牙婆元姑娘,事业与他,你牺牲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