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行。
她跟我说,我不能剥夺自己的情感、意志:然而身体的缺陷让我不得不正视事实,我的心告诉我,我无法给她幸福。
幸福是什么?在每一个不眠的夜晚,我悄悄地为幸福定义--和亲爱的家人相处;喝下一杯香醇的咖啡;一朵棉花糖似的白云飘过去;种子吐出青翠的嫩芽;看见所爱的女孩给予我会心的一笑……
我的幸福很简单,但是现实世界所定义的幸福很复杂--车子、房子、金钱、地位、健康、强壮到足以保护妻小的身体,甚至走那些暧昧的男性饮料广告--我构不着如此严苛的标准。
她是一只快乐的小麻雀,自由遨翔,她的幸福在更高、更广阔的蓝天里,在那里,她可以找到一双强健的臂膀来呵护她。
停伫在禁止通行标志前的我,抬起头,以最虔诚的心情向她道别,祝福她飞到幸福的国度,
这就是我的幸福。
竟然说她是小麻雀?!柯如茵放下报纸,掏出办公桌抽屉里的面纸,拭了拭含在眼角的泪珠。
臭大康!一定是他写的!以前都是用本名发表文章,这次换了一个拗口的笔名「殷儒」,他以为这样她就认不出来了吗?
殷儒?殷儒?倒过来念是「儒殷」,如茵?!
坏大康啦!回去得骂他一顿……她轻轻地笑了。每当她冒出新念头时,总是迫不急待地想告诉他,即使一个在南投、一个在台东,中间隔了几十重高山。
「如茵,啥事这么开心?」英俊的部门经理吴冠伦从外头回来。
「啊,就是我们得了无障碍空间优良饭店的奖项嘛。早上总经理还打电话给我,他很高兴耶,以后对外广告宣传就可以加这条上去了。」
「妳现在很红喔!」吴冠伦没回到他的位子,仍杵在她桌前跟她哈拉。「妳这个小小的公关部助理,看到无障碍设施做得不好,竟敢上书总经理,结果让客房部、总务部跟我摆了三个月的臭脸。」
「本来就是嘛!轮椅斜坡做那么高,连我都走不上去了;特别设计的无障碍房间也不能只在墙壁随便装个扶手就了事,还要加大浴室、放洗澡椅、降低洗手台的高度,房间甚至可以摆张电动床。只不过多花一点点钱,就可以让客人住得更舒服,也可提升咱们的名号,不是一举两得吗?」
「记得妳说过,好像是妳家有行动不方便的人,所以才会这么熟悉是吧?」
「是啊!我们得帮残障人士多想想,不能想说他们只出来玩一,两天,随便给他们住住就好,既然他们有特殊的生活需求,我们就要让他们像是回到家一样自在。」
「如茵,妳的心思很细腻,设想也很周到,很适合作饭店服务业。」吴冠伦被她俏丽的笑容所吸引,目光一直放在她的脸上。
柯如茵笑而不答,低下头继续整理剪报。
吴冠伦主动邀约,「下个礼拜我们休假排在一起,我带妳去花莲玩。」
「好啊!我有同学在那里,我可以去挤她的员工宿舍,再请她帮你打个折住景观房,顺便看看人家饭店是怎么经营的。」
「那个……」是要去玩耶,怎么变成饭店考察?
吴冠伦反而踌蹰了,如茵看似聪明懂事,却又好像天真无邪,撇下民宿千金不当,跑来这里当个公关部的打杂小妹,若没发现她个性细心、能力超强,恐怕就会埋没人才了。
嗯,有点谜样的女孩……
「经理,你还有事吗?刚从外面回来不休息一下?」
「喔,对了,」吴冠伦不自在地拉了拉领带。「工商协会三点会准时到达,三点半就有一场演讲,妳去check准备事项,不要遗漏。」
「是!」柯如茵大声回应,立刻起身,精神抖搂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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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相关文件已摆放在桌面上,麦克风、视听设备都没有问题,外面的茶水、点心也已准备妥当,服务生也在一旁随时待命,柯如茵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无误,再来到大厅柜台。
八十人四十间房的钥匙放在信封里,上头已写上了姓名,整齐地排放在大厅经理的桌上,这样等会团体客人一来,就能以最快的速度进房了。
她喘了一口气,放松心情,从大厅的大片透明落地窗望出去。
已经是春天了,樱花粉嫩,杜鹃艳红,马缨丹、矮牵牛、三色董、彩叶草誧满一地,将外头的造景花园点缀得五彩缤纷,温和的阳光洒落,花朵及绿叶上的水珠闪闪发光,令她想起了山上花园的清晨露珠。
电梯门打开,有人推着轮椅出来,她赶忙过去按住电梯门。
「阿公,带阿妈出来玩啊?有需要帮忙吗?」她面带微笑打着招呼。
「啊,我想走一走……」
推轮椅的阿公约七十多岁,表情有些腼腆;轮椅上坐的是阿妈,头低垂着,好像在睡觉,由她鼻子伸出的鼻胃管搭在肩膀上。
「阿公可以到花园走走,现在开了好多花。」柯如茵用手指引着方向。
阿公看了外头一眼,「我还是先在大厅坐着等我儿子午睡起来吧。」
「阿公别担心,」柯如茵立刻猜到他的心思。「你别看这花园有小山坡跟石头阶梯,那是给小孩子玩的,旁边有赏景用的步道,轮椅一样很好走,你也可以坐下来,喝杯热茶欣赏风景。」
老人家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我出去了。」
「等一下喔。」柯如茵飞快地跑到柜台后方,在下面的柜子里翻找了一下,拿出了一条轻便的薄毯,然后回到阿妈身边,将薄毯轻柔地盖在阿妈身上。
「外头有风,这个给阿妈保暖,待会儿再还给柜台就行了。」
阿公望着她的动作,诚心地说:「你们饭店真好。」
「那里,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柯如茵回以灿烂的笑容。「阿公,把这里当作是自己家,要玩得开心喔!」
「我会的,多谢。」他点点头,俯下身摸摸老伴的脸,「阿美,人家漂亮小姐很帮忙,妳也要跟小姐说谢谢喔。」
「阿妈一直在睡觉?」
「她二度中风后,就一直是这样了。」阿公直起身子,握住轮椅的把手,边走边说:「我少年时只顾着打拼赚钱,没带她去哪里玩;等到退休了,说要带她去环岛,她的膝盖却痛到走不动了,而且身体也愈来愈差:过了几年又中风,就再也没有力气出门了,唉……还好儿子孝顺,带我们出来走一走。」
「阿公,那很好啊,你要开心点。」柯如茵鼓励他。
「能带阿美出来,我真的很欢喜,虽然是迟了些,但在我还能看到她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她,让她安心过日子,她过得好,我就没有遗憾了。」
「阿公很辛苦喽?」
「哪会!」阿公又是腼腆地笑说:「自己的牵手啊,别人看起来很辛苦,可我一点都不觉得,我做阿美的手脚,疼惜伊、帮助伊,心内真欢喜哩!」
「阿公,阿妈都是有福气的人!」
望着天空的浮云,柯如茵又想起了山上蓝得发亮的天空。
妈妈打电话说,缘山居一切如常,佩瑜再一个月生产;大康还是心事重重的模样,被小康抓回家,不让他当一尊苦瓜脸的门神,免得吓走客人。
她噗哧一笑,离家半年多了,「惩罚」他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