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欣菱作了一个梦。
这个梦在父亲去世的那段时间,几乎夜夜都来报到。梦中,她回到小时候,费尽心思、万般努力,只为了博得严厉父亲的赞赏,但不管她怎么做、不管她多么努力,始终达不到父亲的标准。
在父亲的眼中,她一直不够好,不管是外貌、个性、功课……即使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离父亲的标准很远、很远。
每回梦到,她总是含泪醒来,这次也不例外。
当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陷入童年阴影时,厌恶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让她几乎有股冲动,想要冲到父亲坟前大吼:什么时候你才会放过我?
那种被嫌弃得一无是处,做任何事无不战战兢兢、费力讨别人欢心的感觉,她真的不想再经历了!
敲门声响起,房外传来杨恭平的声音,「我买了晚餐,出来吃吧!」
她很想赖在床上不起来。事实上,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能消失在地球上,但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她确实饿了。
当一个人饿到前胸贴后背,鼻间又闻到食物香气时,很难坚持面子问题。
所以,最后她还是硬着头皮踏出房门,等着接受他的质询或是嘲笑、怒骂什么的。
坦白说,这不是她第一次有这种失常的反应,之前她交往过的三任男友,有两任在目睹她突然抓狂的行径时,一个是尖声大骂她疯婆子,另一个则是要她去精神科检查看看有没有毛病。
或许她真的该去挂个号,谢欣菱自嘲的想。就算她不懂心理学、不是医师,也知道像她这种突然爆发的激烈情绪是不正常的。
但她无法对别人倾吐她惨淡的童年,那几乎等同于要她赤裸示人一般难堪,直到现在,她偶尔仍会质疑,也许是她真的不够好,所以才会得到父亲那样的对待。
这样的想法让她难以忍受,却如鬼魅般挥之不去。
「你还好吧?」见她出现,杨恭平的反应倒一改之前的忧虑,就只是淡淡的问了这么一句。
「很好,我很好。」谢欣菱不敢看他,一方面是羞耻,另一方面是怕在他脸上看见轻视或其它令她难堪的表情。
「没事就好,」他把一盒炒饭推到她面前。「吃吧!」
她并不喜欢吃炒饭,尤其是像这种泛着油光,一看即让人胃口全失的炒饭。但她真的饿了,而且也是为了避免尴尬,所以她拿起筷子埋头猛吃。
「吃慢点,」杨恭平替她倒了杯水。「小心,别噎着了。」
他体贴的举动让她一时之间有些感动。
吃完饭,她将筷子搁下,迟疑了好一会儿后,终于缓缓道:「关于中午那件事……」
「你可以不必解释。」他制止她。「如果你不想讲,就不必讲,你没有义务跟我解释什么。」
哇!这大少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体人意了?
她抬头想揶揄他几句,并说些感激的话,却在目光触及他脸上的三条血痕时楞住了。
「那个……该不会是……」她的杰作吧?
「什么?」
「你脸上那个……」
「喔,这个啊。」他用指尖轻触伤口,脸缩了一下。「没什么,小伤口而已,一下子就会好了。」
「是我抓的吗?」她知道答案绝对是肯定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当时我有点错乱,我以为你是……」察觉自己无意中透露了太多,她立即住了嘴。
他静静的接话,「以为我是谁?」
杨恭平曾经私底下偷偷猜测过,她身上的伤痕到底是怎么来的?有很多种可能,可能是亲人,也有可能是她曾经交往过的亲密爱人。
从她失控的反应看来,那肯定是一段不太愉怏,甚至是非常痛苦的回忆。
谢欣菱没答腔,沉默的坐在原地。
「当我没问好了。」既然那么痛苦,何必逼她回想?
「其实也没什么……」她将长发塞到耳后,尝试着用不在乎的声音道:「我有一个非常严格的父亲,那时候……我可能有点紧张吧……你的态度又很强势,让我有点时空错置。你知道,就是那个……我以为你会伤害我……」
杨恭平眸光一黯。「他打你?」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嗯。」
「你背上那些伤……」难道都是她父亲一手造成的?!天啊!那是什么样的父亲?他无法想象竟有当父亲的会对自己的女儿下这种毒手!
「你怎么知道?!」谢欣菱瞪他。「你偷窥我?!」
他低下头没说话,等于默认。
「但不是故意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连忙解释,「是你睡觉的时候,刚好露出了背部的疤痕。」
「算了。」她抓伤了他漂亮的脸蛋,而他发现了她最不欲人知的秘密,就当扯平了吧。「那些都是我爸打的。他从来不会打我的手或脚,因为那样别人会发现,所以他只打我的背。有时候用藤条、有时候用皮带,看哪样东西离他比较近。」
奇异的,一旦承认了自己有一个悲惨的童年,后面细节的描述就变得容易多了。
她喃喃诉说小时候父亲是如何把在军中管理的那一套带回家里,她的母亲因为受不了丈夫把她当成士兵一样使唤操练,很快的便抛夫弃女,离家出走。
她七岁起和父亲两人相依为命,一直到她二十三岁,父亲因为肝癌而去世,在这长达十六年的岁月里,她便是过着这种随时会被痛揍一顿的恐惧生活,也因此学会了一套保护自己的方式。
最后,她喝了口水,下了结论,「虽然他已经死了,但他仍然还在影响我的生活。我想,这辈子应该都不会有什么改变吧。」
结束!她终于说出来了!
谢欣菱倒回椅背,有种瞬间解脱的感觉。
这些事,她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就连她的前室友李美心也不晓得。
现在,他知道了,就某种意义而言,她等于是把最赤裸、最脆弱的自己交到他手中。
她等着他说出一些轻浮的话或是批评什么的,好搞砸这个夜晚,但她没想到,有时候不谙人情世故的大少爷,也是能做出一些很得体的反应的。
他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像是哄着小孩一样,轻拍她的背,喃喃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以你为傲。」
被一个小自己四岁的人像抱孩子似的抱在怀里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此时此刻,谢欣菱完全没有想到那些。
当她听见他说的话时,不知怎么搞的,眼泪突然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沿着脸颊一颗颗滚落。
她崩溃了。
这辈子,她一直在等父亲对她说出这两句话。她没说,但是他却明白。
「对不起,胸膛借我一下。」
她将脸埋进他宽阔的胸膛,像个孩子般的放声大哭。
第八章
早上八点钟,杨恭平还不见人影,连成恩就知道事情糟了!
等他的手机响起,而来电显示正是这位跷头的大牌,他就知道今天肯定不会好过了。
果然!
「帮我取消今天所有的行程。」那端,杨恭平金口一开,判他死刑。
「我的大少爷,就算你再红,也不能老是这样为所欲为啊!」今天要拍MTV,九点开工,现在才说不去?要他这个经纪人怎么解释啊?
「对不起,我也不想,但是真的没办法。」
「到底是什么天大地大的事?」就算要死,至少也要让他知道为什么吧?
「是欣菱……」
「谁?」这名字很陌生。
「我的室友。」杨恭平静静回答,「详细情形改天再跟你说,总之,我今天没办法去了,对不起。」